黑衣先生捏着稿子道:“本日上午所出之題,老夫實未指望有珠玉之作,諸位新來書院,以前或有名師指點或閉門苦讀,是以有良莠不齊者也是情理之中,老夫之用意只是摸清諸位的底子,或可因材施教,也可竟最大之功。”
衆人眼巴巴的看着他,對於他說的因材施教倒很是新奇。
“所謂因材施教之說,實非老朽所創,老朽昔年曾與範希文同爲書院教席,這番理論乃是取之於他;本題爲《不知而不慍,吾輩當效》,難度其實稍大,諸位修爲尚淺,恐難以理解題意,但老夫只希望看到完整的文章架構,以及適當的觀點則可,這一點倒有幾位頗爲完善,文章也寫的中規中矩,倒出乎老夫意外。”
衆人轉頭互望,紛紛猜測這幾人是誰。
但見黑衣先生道:“魏松鶴、趙孟遠、陳之春三位此篇文章均有可圈可點之處,文章架構中正,用詞端確,所言之道理也講的通,但是老夫以爲尚有很大不足,不足之處便在於題意之理解,或有些幼稚,或有些想當然,稍顯單薄;但總體而言瑕不掩瑜,算是中上之作。”
被點名的三位學子,面露喜色,衆人也投去羨慕嫉妒恨的眼光;蘇錦聽到魏松鶴的名字感到很耳熟,扭頭看去,只見屋角末位坐着一名青年公子,蘇錦扭頭看時,那公子恰好也朝他看來,目光相碰,魏松鶴朝蘇錦微微點頭。
蘇錦一下子記起來了,這不是廬州提學陸大人院中跟那提刑官衙內趙知白激辯三冗三費的那名書生麼?提學大人看來也給了他一個名額,讓他也來書院攻讀了,雖是一面之緣,但蘇錦對他的見識和當日的風度倒是極有好感,於是報之以一笑。
黑衣先生道:“結構自然無甚可談,當今文章講究鳳頭、豬肚、豹尾,實則爲切題破題立論,照老夫看來,最重要的實乃立論之處,本題可從兩處入手,一則‘人不知而不慍’可談自身之修,對於外界之言,君子修身不慍,二則人不知爲何,乃他修未成之故,所謂君子交心不費一辭,而小人則只能度君子之腹,天下教化之責乃我輩需擔,從這兩點延伸,則可得之。”
衆人聽得頻頻點頭,經先生這番剖析,這篇教人撓破頭皮的文章,原來也不是那麼難以下筆了。
“然則蘇錦這篇文章,最爲難得的是獨闢蹊徑,反其道而行之,開篇言道:‘言學者當損有餘,補不足,至於成德,則不期然而然矣。子曰:君子納於言而敏於行,然則行動反應內心,不言而可使知之矣。’這段話開篇驚豔,深得鳳頭之意,讓人看了便有興趣繼續看下去,且以聖人之言解聖人之言,此乃大秒之舉也。”
黑衣先生搖頭晃腦的一番陶醉,衆學子也比較驚訝,這番切題破入確實教人眼前一亮。
接着,黑衣先生有開始誦讀下面的內容,這一下衆人更是嘖嘖稱奇。
“人之不知,非人之過,實乃自身之不使人知,猶若壺中之酒,袖裡乾坤,乃外表未露珠玉,使人棄之若敝履,不得大放光華也;彼君子乎,謙讓溫潤乃爲美質,然滿腹經綸爲人所棄,學之不知用,只求心之坦然,亦是可商榷之處也。”
後面兩小段都是圍繞着這個意思來寫,將衆人聽得目瞪口呆。
蘇錦的意思很明顯,人不知而不慍,我自大度且無妨,但人不知我雖不慍不言,但行爲舉止上要讓別人明白,讓他人‘知’這是一種積極的態度,而不是一種貌似淡然物外的人不知便不知,我自求內心平靜的收斂心態了;蘇錦不惜大膽的借鑑孔子‘納於言而敏於行’的教誨,將之硬生生套在這個立論上,似乎是聖人要人積極行動,以獲得他人的瞭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倒也嚴絲合縫,無懈可擊。
這種積極展現自己的理論在後世其實遍地都是,連幼兒園三歲的小盆友都會說:要展示自己,把自己最美的一面表現出來;概言之便是自我推銷,這個後世極爲流行的理論放在這裡當然是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理論,在奉行中庸內斂之道的大宋,蘇錦刻意的將這一套稍加掩飾,變成了‘令有爲之身學以致用,效忠大宋’的這番統治階級喜歡的論調,不但不顯得十分突兀,反倒顯得義正詞嚴。
這篇殺死蘇錦數十億腦細胞的文章,終於沒有令蘇錦失望,居然得到了向來以嚴謹著稱的黑衣先生的首肯,黑衣先生方子墨是書院的資深教席,當年范仲淹在此任教的時候,他便在這裡當先生了,可謂是德高望重之人,幾十年來,這些題目文章也不知看了多少,多少有些麻木不仁,蘇錦的反其道而行,卻讓他大爲讚歎,畢竟連他也沒有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呢。
一篇文章評完,方先生道:“諸位覺得蘇錦這篇文章如何?”
衆學子默然不語,文字方面到還敢說上隻言片語,但立論上,衆人不得不承認既大膽又有新意,讓人耳目一新。
“立意新穎,結構嚴謹,用詞考究,且妙處便是以聖人之言佐證立論,顯得立論確鑿可靠。”魏松鶴起身道。
方子墨呵呵一笑道:“評的很好,正如你所言,這篇文章可稱之爲奇文,明日我將撰錄數十份,分發書院諸教席,讓衆人開開眼。”
衆人大譁,這是何等榮光之事,一名學子之文被傳抄散發在教席之中,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在應天書院中,要說揚名立萬倒是很簡單,脫了褲子圍着書院跑一圈,立馬便會成爲衆人口中的不二話題,而要在這人才濟濟的書院中名以文顯,那可就難上加難了。
在衆人極度羨慕的目光中,蘇錦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嘴巴囁嚅了數次,衆人都當他要說什麼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之類的話時,他卻不合時宜的道:“既然這篇文章這麼好,師尊我那五百遍‘學而篇’還要不要抄了?”
衆人一陣絕倒,這貨還在擔心明日要交上去的五百遍罰抄之事,居然不領情,反倒提出這麼個要求來,方子墨也是暗自搖頭,這人不知道是有真才實學還是偶爾的靈光一閃,文字老練豁達,但行爲舉止總是那般的出人意表。
“那可不成,一碼歸一碼。”方子墨堅守原則不動搖。
“少一點成麼?五百遍,我寫字又慢,這不是要寫到天亮麼?”
“少一個字一戒尺,當這書院是菜市場麼?還來討價還價,遲到受罰這是規矩。”
“規矩不是能改的麼?法理之下還談人情呢,先生也開開恩吧。”蘇錦趁着機會牛皮糖一樣的黏住不放,已經有些失了風度了。
方子墨將臉一沉,手掌撫上黑黝黝的三尺戒尺,蘇錦立刻識趣的閉了嘴,再搞下去,怕是一頓筍炒肉跑不了了。
方子墨微微一笑,翻開書籍,開始搖頭晃腦的講解起來,書院課程設立了十餘門,除了《論語》之外,還開設《孟子》《大學》《中庸》;《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藝文》《雜學》等諸多科目,每日一門,循環往復,下一次輪到講論語,最少是十日之後了,方先生是個負責任的教席,自然不肯多耽擱,抓緊時間解惑釋疑,一下午滿滿當當跟填鴨子一般的講了近一個半時辰,中間連休息的時間也不給了。
好容易熬到下課,蘇錦昏頭昏腦的不知道腦子裡塞了些什麼,想起明日又要重複這周而復始的枯燥生涯,簡直快要發瘋了;出了書院大門,蘇錦看着金黃的夕陽,滿目的蒼翠,有一種再世爲人的感覺,但這種輕鬆的感覺只持續了一瞬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想起晚上還要加班加點抄寫罰文五百遍,想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