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記仇
正在沙裡楊低頭思索之際，一旁的王柄權好奇道：
“楊兄弟，話說你究竟是如何得罪你們小王子的？”
沙裡楊聞言擡起頭，苦笑道：
“因爲一個女子。”
聽聞此話，王柄權立馬來了精神，繼續追問道：
“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一位王子和你爭搶？”
沙裡楊黝黑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一抹羞澀，輕聲道：
“那女子名叫蓮心，是寶月樓頭牌。”
“哦……”
王柄權作爲青樓常客，一聽這名字便明白過來了。
……
寶月樓，位於北突都城瓦旦，是最負盛名的青樓之一。
短短三年時間，從籍籍無名道成爲當紅花魁的蓮心姑娘，受盡瓦旦讀書人追捧，當中還不乏許多高門閥貴。
來寶月樓的男子，大多也都是是衝着能和這位蓮心姑娘對月賞景，吟詩作對而來，少有一門心思只求一親芳澤的莽漢。
若是沙裡楊戰死疆場，王柄儒倒也不會覺得有多麼可惜，畢竟刀劍無眼，但若是被自家兄弟一不小心玩死了，那可真就平白無故損失了一名得力干將了。
“哈哈，理當如此，聽君一曲，也算不枉此行了，如此，小王便告辭了。”
北突民風剽悍，哪怕是青樓的姑娘也是如此，她們不像中原女子那般既善詩詞歌賦，又通琴棋書畫，但凡其中出了一個身嬌體柔，說話輕聲細語的，在客人們看來，就算得上是別有一番風味了。
目盲琴師聞言嘴角帶笑，眼前這位小王子，心計城府倒是配得上他那嚇人的身份。
目盲琴師輕聲說到。
“王柄德接旨。”
“咱倆兩清了，以後若是發達了，可別忘了小爺我的知遇之恩。”
……
本就重武抑文的北突，極少會有開明家族給自家女眷找一個教書先生，達官顯貴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說平民百姓了。
就比如有位女棋師，滿腹韜略絲毫不輸當朝謀臣姚青衣，棋力更是獨絕北突，就連某位入神十載的大國手也僅是以半子的微弱優勢勝過了這位女子。
做完一切，王柄權又轉身看向東方，喃喃道：
男子無姓，或許因爲是琴師的原因，所以取了與“絲桐”諧音的“思桐”作爲自己名字。
思桐朝聲音方向略一微笑點頭，並未起身。
而這種折磨，才僅僅進行了一半。
巴特爾起身大笑而去。
剛來北突時，這名姿容動人的女子身上只有不到十兩銀子，身旁也僅有一名目盲琴師爲伴。
“放心吧五哥，我手頭很準的，只要他不亂動，保管傷不到他。”
直至對方走遠，目盲琴師才重新低下頭，靜靜撫摸着琴身左下角的篆字，之後，一曲離歌嗚咽而起。
巴特爾說着，便朝一旁手下做了個手勢，後者連忙俯身遞上手中的木盒。
目盲琴師聞言露出苦笑，說到：
“王子執意要送，思桐收下便是。”
“見過王子。”
連殺伐果斷的王柄儒都不禁擔憂起來，昨晚幾人喝酒談天，讓王柄儒對沙裡楊的能力有了一定的瞭解，依他所見，只要給對方一定的時間，多幾次真刀真槍的磨鍊，必定會成爲一個不弱於自己的將領。
“如今你功力盡失，要不要我派一隊人護送你回京。”王柄儒詢問到。
這個活動靶子不是別人，正是剛被收編的沙裡楊。
“思桐先生琴藝堪稱舉國無雙，小王去了那麼多青樓伶館，未曾聽過有比思桐先生還能讓人如此神往的琴聲。”
寶月樓能夠能夠榜上有名，便全靠那名叫做“蓮心”的頭牌姑娘。
其聲音柔軟，開口總能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完全不似其他姑娘那般，一言不合就腳踩凳子露出粗壯臂膀，嚷嚷着要和客人掰腕子。
“妙啊，初聞此音，望山是山望水是水，聽到中間部分，已然成了望山不是山望水不是水，直至一曲完結，回味良久，才猛然發覺，山還是那山，水也還是那水。
頭系白貂身穿華貴衣衫的男子絲毫不在乎禮節，直接盤膝坐在目盲琴師對面，隨後開口道：
寶月樓的這位蓮心姑娘，雖然才氣遠不及這位“弈士先生”，但勝在是一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河蓮。
一個小太監手捧聖旨來到牢門外，獄卒見狀連忙開門，牢房內的男子則是依舊不急不緩，在放下最後一枚棋子後，這才起身參拜。
“對，使勁跑，你越跑我就越興奮。”
被其稱作王子的男人也並未在意，直接邁步走了進來。
眼見玩得差不多了，王柄權收起弓箭，朝遠處吹了聲口哨，沙裡楊聞聲扭過頭，發現對方再無張工搭箭的意思後，這才勒住身下戰馬，調轉馬頭朝這邊奔來，就這一會，他可比身下那匹狂奔的駿馬還要累。
“聖旨到……”
夏侯家也曾在東罕風光過，只可惜僅僅百年光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要知道，這位大國手已然年逾五十，浸淫棋道長達四十餘載，而那位女棋師卻不過三十出頭，仍有大把年華可供鑽研。
再說了，王八還知道縮頭躲刀呢。
要知道，一開始沙裡楊頭上可還有個軟甲頭盔的，後來逃跑過程中被箭矢射下，不過當時情況確如王柄權所言，若不是他歪頭企圖躲過箭矢，還真不至於被射下頭盔。
“蓮心她這會不在，王子可能需要稍等片刻了。”
目盲琴師似乎與眼前這位王子十分相熟，含笑打趣道：
“王子這話也就在我面前說說，千萬別讓蓮心那丫頭聽了去，她的性子伱知道的。”
王柄權點點頭，直言不諱：
……
沒有臨行酒，也沒有十里相送，王柄儒站在軍營外向兄弟揮手道別，待王柄權等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地平線上時，王柄儒這才轉頭看向西方。
這位蓮心姑娘雖來自東罕，卻是一個不管在東罕還是在北突都極爲少見的溫婉性子。
王柄儒也沒強求，畢竟他一個武英將軍總共也就不到兩萬人馬，如今被阿普分走一萬，剩下這點人已經是捉襟見肘了。
“一百人你確定夠用嗎？”
“給我一百人就行了，這一路被打怕了，來之前還想着怎麼也要跟你討幾千人馬，好好威風一把，到了才發現你已經借了一萬出去，我若再要那麼多，你怕是就成光桿將軍了。
目盲琴師一曲彈罷，門外走進一名二十出頭的男子，爽朗道：
曲先衛西部，人跡罕至，此處地勢空曠，因此被設爲了一處校場，平時用以訓練將士。
“哈哈，那是當然。”
王柄權並沒有直接來個萬箭齊發，而是一箭一箭戲耍對方，就跟昨天自己的遭遇一樣，他覺得這樣夠仁慈了，沙裡楊卻並不這樣認爲。
這其中最出名的，恐怕就要數當今權勢正盛的小王子，達延巴特爾了。
“古人常言，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小王原本還不相信，但自從聽了思桐先生的琴音，方知是自己見識狹隘了。”
王柄權點點頭，“夠了，將我送到中州就行，順道去見個老朋友，可能會在那住幾天。”
若說唯一例外的，恐怕就是那位軍伍守備了，據說這位沙姓守備明裡暗裡和王子爭了多年，他也因此在軍中受盡打壓不得升遷，最後還被對方抓住把柄，逼得叛逃北突。
王柄權邊說着，手上邊射出一箭，不偏不倚，正好擦過前方策馬疾馳的沙裡楊頭頂。
蓮心，原名夏侯連心，夏侯是東罕少有的複姓，許是這位風塵女子怕辱沒了門風，自打進入寶月樓那天起，便斂去了自己的姓氏。
好一曲高山流水，思桐先生，這琴除了你，天下間怕是無人再能彈出這般韻味！”
“既然王子親自開口，思桐哪有不從之禮。”
一動不動是王八！
早上天剛亮，王柄權便來到沙裡楊房間，丟給對方一身皮甲，並說道：
“別說小爺不照顧你，昨個你讓手下射了我幾十箭，雖說現在大家是自己人，但一碼歸一碼，一會你也得挨我幾十箭。”
小王子鍾情於寶月樓的蓮心姑娘，這是瓦旦文壇衆所周知的事實，若不是大汗阿古達木反對，恐怕他早就將這位風塵女子迎娶過門做了王妃了。
目盲琴師一邊說着，一邊接過放於琴盒當中的古琴，當他手指撫過琴身左側時，臉色不由一凝，但緊接着又恢復如常，隨即將古琴輕輕放於身前。
這事還得從早上說起，同王柄權兄弟倆一夜酩酊的沙裡楊本以爲大家不打不相識，如今一同喝過酒，也算一笑泯恩仇了，不成想對方竟是個記仇的主。
……
就在王柄德低頭皺眉觀棋時，一個尖銳的嗓音打破了天牢內的寧靜。
後者直覺頭皮刮過一陣疾風，不由嚇得一縮脖子。
……
此刻王柄權正騎乘駿馬，手持勁弓，朝着遠處一座“活動靶子”不斷放箭。
夏侯家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夏侯連心這一代，更是僅剩她這一個女子。
瓦旦如同王朝都城一樣，達官顯貴雲集，最是不缺風月場所。
這煙霧來自上等千年水沉香，是獨屬於大內的貢品，而那足可稱作繞樑三日的琴音，則是出自一個男子之手。
琴師思桐面容白淨，看起來才三十出頭，雖談不上英俊，但眉眼也算端正，絕對與“醜”掛不上鉤，只可惜雙目蒼白一片，是個瞎子。
“小權，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寶月樓共四層，因爲北突並無數字兇吉一說，因此四層的建築在瓦旦隨處可見，而寶月樓的四層則是獨屬於蓮心花魁一人。
“啊？”
“這個混蛋，居然玩真的。”
沙裡楊回頭看了一眼滿臉猙獰笑容的王柄權，不禁罵罵咧咧起來。
看着滿臉幽怨的沙千里眼，王柄權聳聳肩說到：
沙裡楊聞言扯扯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可即便如此，這位才情不輸任何男兒的女棋師卻仍是無法在朝中謀得一官半職，哪怕當個無官無品的謀士也不行，僅被王室請去給小公主當了教書先生，並賜了個“弈士先生”的雅號。
剛睡醒的沙裡楊腦子還有些迷糊，稀裡糊塗跟着對方來到了校場，接着就有了現在的一幕。
四樓一間幽靜房間內，煙霧繚繞，餘音嫋嫋。
尋常士子礙於巴特爾的淫威，根本不敢跟他爭風吃醋，對於那位蓮心姑娘也敬而遠之，生怕惹禍上身。
“思桐先生的琴聲自不必多說，只是這琴身實在破舊了些，不能發揮先生全部技藝，小王特地走訪京城多家琴鋪，總算是淘到了一把還算能入耳的古琴，今日前來，想讓先生不吝彈奏一曲。”
除了聲音比其他女子來得更輕柔，這位長相只能由“傾國傾城”來形容的女子更是難得的才色雙絕。
……
一曲完結，對面男子目露茫然，久久沒能回過神。
“哈哈，不礙事，小王這次本就不是爲了見她而來。”
這也就導致北突但凡出一個女文人，都是驚世駭俗的人物，不但會被文壇津津樂道，更會被文人世子們爭相追捧。
但當中也還是會有那麼幾位不懼王子身份的癡情種，他們大多是手握一方大權的部族首領，論資排輩可算得上是這位未來大汗的叔叔伯伯。
目盲琴師微笑點頭。
雙手置於琴上的男子臉上笑意斂去，閉上了那原本就沒什麼作用的雙目，雙手緩緩撩撥起來，琴聲悠揚，似流水擊於空谷，時而巍巍若泰山，時而洋洋如江河。
“好！”
雖然知道對方不會存心真射死自己，但馬有失蹄，每次箭矢從耳邊飛過，都會讓他有一種在黃泉路上走過一遭的感覺。
……
王柄權不說話還好，他這一開口王柄儒更但心了。
“王子慢走。”
北突雖然以武立國，卻仍是有不少讀書人，而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說法不僅在中原盛行，在北突更是如此。
刑部大牢內，一襲華貴衣衫的王柄德依舊保持着儒雅形象，即便他有謀逆的嫌疑，在事情未查明之前，他就還是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爺。
目盲琴師睜着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十根比女子還有秀氣的青蔥玉指輕輕撥過琴絃，一把飽經風霜的柳木舊琴竟發出了與外形極不相符的天籟之音。
在刑部大牢關了三天，這位王爺依舊該吃吃，該睡睡，甚至還可以管獄卒要上棋盤棋子，獨自博弈一盤。
“出來夠久了，該回去了。”
“經刑部調查，王柄德謀反證據屬實，今革去王爺頭銜，待將其一干黨羽盡數捉拿歸案後，一齊問斬。欽此！”
“謝主隆恩！”
已不再是王爺身份的男子匍匐在地，亦如當初在御書房中那般，只是在他身上，並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在外人看不到的暗處，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