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應麒道:“不知道。到時候看看不就知道了。”
完顏虎道:“那好吧,反正也只是一次演習,就當是二弟成親前的一次慶典。”又派人制了一面“劉”字大旗去塘沽新軍給劉錡助威。
在完顏虎心中,劉錡武藝雖然精強,但是打仗無論如何不是徐文這樣久經戰場者的對手,又因爲劉錡是客,這般相助卻是怕劉錡輸得太難看了。但事情傳到徐文他們耳中,衆將領怪完顏虎偏心,無不暗中咬牙,發誓非要全殲劉字軍、生擒主帥不可。
劉錡卻不知道這麼多事情,從楊應麒那裡取得假節鉞之後他就直接搬到城外軍營,和塘沽新軍的兵將同吃同住,一邊向石康請教漢部軍伍之事。
他還在汴梁時便聽說漢部軍隊能打,這時細細聽石康講述漢部的軍規、訓練和調派的規矩,單是聽說便大起認同之感,心道:“這漢部的軍規軍紀,開宗明義便是要求軍隊保家衛國,又不許軍人干政,光是有這兩條,便知漢部並非蠻夷!”
他知道這雖是一場下棋般的軍事對練,但仍需要全軍上下同欲纔有取勝的可能,因此不但和兵將同吃同住,一起訓練,還輪流到各個營寨循視聊天。塘沽的新軍都是漢部半年前新招選的燕趙流民,有些甚至是大宋的逃兵,劉錡一開始只是抱着求勝的心態來了解這些士兵,但隨着瞭解的深入,慢慢地竟和這些士兵產生了共鳴,心道:“朝廷誤國誤民,我在汴梁時哪裡知道兩河百姓所受的荼毒慘苦至此!”劉錡和這些人既有話說,慢慢的不但兵將對他歸心,反過來劉錡也受到這些兵將的影響,對漢部認同感日益加深。
時日匆匆,眨眼便到軍演之日。這次的軍演地點在津門西北二十餘里外,左山右海,各有一寨,中間又有一道小河流過,將兩寨隔開,小河兩側是一片不小的平地。參加軍演的,黑方爲塘沽新軍,歸劉錡統領,抓鬮拿到山寨;白方爲上十二村新軍,歸徐文統領,抓鬮拿到海寨。雙方各有六千兵馬:兩千五百騎兵,兩千步兵,一千弓弩兵,五百工兵。刀裹布,箭去鏃,刀箭都染上石灰,以中頭腦胸腹者爲死,中四肢非要害處爲傷。演習時間共計七日。
這場演習由完顏虎親自主持開幕,楊開遠、楊應麒都出席觀看。此外還有有一萬漢部步騎和三千工兵守在旁邊以防意外。又有醫療隊伍準備救護傷員,又有僧侶唸經祈福,又有遼口軍校的學生在旁記錄各種數據。
雙方在平原擺開陣勢後便在河邊接鋒。這是漢部第一次搞軍事演習,一些情況沒有考慮到,比如戰場上那些“屍體”該怎麼處理等等。本來要真是在戰場,看見屍體直接縱馬踩過去也就是了,哪裡顧得了這麼多?但這畢竟是演習,躺在地上的都是活生生的戰友,哪裡踩得?所以這第一場平原正面接鋒便發生了混亂,一些“屍體”本來已經倒下裝死,忽然看見馬匹衝來又跳了起來逃開,看臺上完顏虎等人和四周的兵將看見了無不莞爾。
徐文畢竟久在漢部爲將,對軍隊控制力較強,在混亂中首先反應過來,組織步騎離開混亂的中心,從兩翼包抄過來。劉錡從小就跟父親在戰場上混,雖然年輕卻絕不是戰場上的“新丁”。不過他接觸漢部軍隊畢竟只有不到十天,他本人對戰場的反應雖然不慢,但對這支軍隊的控制力畢竟不如徐文,因此便落了先手,不得已轉爲全面防守,但黑方已經在這場混亂中“傷亡”了一千多人。由於徐文一開始就把攻擊目標集中在劉錡的騎兵上,所以這一千多人裡大部分是騎兵。
楊開遠見了,微微一笑道:“勝負已定。徐文贏了。”
完顏虎道:“這纔打了多久!劉錡手頭還有四千多兵馬,未必就輸。”
楊開遠道:“這兩支兵馬訓練、裝備、補給都差不多,再說這畢竟是演習,很難像戰場上那樣出現一方拼命、萬軍不敵的事,雙方的士氣也不至於大起大落,所以以少勝多是很難發生的。雙方兵力已經差了將近一千人,再打下去局勢也很難有什麼變化。”
說話間劉錡已經轉入全面防守,退入山區。楊開遠在臺上用千里鏡觀察,對楊應麒道:“這個劉錡很不錯啊!這兵退得很有水平。”
楊應麒笑道:“那是我們漢部訓練得好。”
楊開遠道:“訓練好是一會事,但主將傳令時對火候、分寸的把握還是能從兵馬進退中看出來的。嗯,他據山而守,這一仗就敗得不會太快了。”
不久劉錡手下的工兵動起手來,利用有限的物資在山地最主要的進出口築起了防禦工事。這片山區並非絕險,出口非止一路。徐文幾次派兵從別的道路夾擊,但幾次都被劉錡看破動向預先調軍防守,徐文直打到日落西山也奈何不了他,反而丟了一百多個士兵,只好班師回海邊寨子吃飯休息——雙方各有十天份的兵糧,都放在各自的寨子裡,打仗累了餓了也是兩軍各自安排食宿,軍事演習的總部沒有另外安排廚子。
完顏虎對楊應麒道:“這般安排,莫非還可以進行夜襲不成?”
楊應麒道:“可以啊。”
完顏虎道:“那我們還要通宵在這裡看?”
楊應麒笑道:“這等軍演也就看看士兵的精神面貌如何,進退法度如何,兵器馬匹如何,武藝體力如何,至於勝負可作不得準。大嫂我們先回去吧,七天後聽聽結果就是。”
回到津門,陳正匯問楊應麒劉錡打得如何,楊應麒道:“打得不錯,果然是將門子弟,指揮起來有板有眼,看來不比種彥崧差。”
第二日他便不去看了,只是讓人把“戰事”報告上來,但大部分的心思還是放在正事上。這時金軍再次南下的消息已經抵達漢部中樞,楊應麒仍命各路軍隊按兵不動,且看汴梁如何應付。
從第二日開始劉錡就只是一味堅守,徐文或天還沒亮就發動攻擊,或半夜忽然偷襲,卻都被劉錡識破。徐文又派人辱罵挑戰,但劉錡就是龜縮在那片山區不出來。
楊應麒知道後對楊開遠道:“看來他怕輸得很!再這麼耗下去,到最後便成個不勝不敗之局。但按照規矩,最後若是沒有徹底的勝敗局面就只能數子了。所以到最後他還是得輸!”所謂數子是借用了圍棋上的說法,意思就是點看哪一方剩下的人數多。
楊開遠道:“這場仗就算輸了,這人你也不能小瞧他。”
楊應麒問爲什麼,楊開遠道:“若是他直接退入山寨,那這場演習我就不看了。但他卻沒有這麼做,而是費了大力氣把徐文擋在那片山區之外。那片山區出路很多,按他的兵力沒法在每個出口都分派兵力把守。可以說他這防守面臨的是坑多蘿蔔少的困境。但徐文每次分兵夾擊,他總能猜出徐文進攻的方向,有幾次準得連我也想不通他是怎麼猜的!”
楊應麒問:“三哥你的意思是……”
“在兵法上,這就叫料敵先機。”楊開遠道:“我們在遼口開設軍學,怎麼訓練,怎麼組織,甚至到怎麼振作士氣都已總結出一套可學可授的方法來。但這料敵先機卻是難以傳授——甚至是沒法傳授的學問。”
楊應麒呆了呆,隨即笑道:“三哥別把這小子說得太玄乎,他又不是岳飛、韓世忠那樣的名將,我纔不信他有什麼了不起的。”
楊開遠奇道:“岳飛?韓世忠?那是哪朝的名將啊?”
楊應麒吐了吐舌頭道:“我說的是名將種子,名將種子,嗯,這兩個是我很看好的年輕人。”
楊開遠不屑道:“名將種子?將有良劣之分,能否成名卻要看運道。很多時候運道差那麼一丁半點,名將就得成笑話。”
楊應麒點頭道:“三哥說的是,說的是。”
楊開遠又問:“你說的這兩個人,是哪一軍的?若連你也驚動了的人,我沒理由不知道。”
楊應麒道:“他們應該不在我們漢部吧。”
楊開遠一聽更奇了:“那在哪裡?”
“在大宋。”
“大宋?我怎麼沒聽說過?打過哪些漂亮仗了?”
“他們現在多半還沒冒頭呢。”楊應麒笑道:“其實我是起了個先天卦象,所以知道會有這樣兩個人成爲名將。”
楊開遠一聽笑罵道:“先天卦象,聽說最近你喜歡聽什麼玄怪故事,不但自己聽,還自己編着讓說書人說。你是不是編過了頭,腦袋也跟着溷起來了?”
連續四天劉錡總是防守,沒有半分出擊的意思。白軍兵將慢慢地也就懈怠了,一些士兵覺得這樣日復一日地打沒有懸念的假仗實在太過無聊,甚至恨不得趕緊陣亡好下去休息。就連徐文也認爲劉錡這樣龜縮,爲的就是到最後不用輸得太慘而已。但到了第六天早上,形勢忽然大變!
這天徐文仍然照常指揮進攻,進攻還沒持續多久後方忽然火光沖天,按規矩,這個“戰場”上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楊開遠都不會派人來通知雙方將領,所以徐文大驚之下忙派人去打探消息,一打探才知道白軍的根據地海寨起火了,而且火勢還不小!
這場大火自然不是意外,原來劉錡昨夜四更派出五百精兵,從山地右路一個出口繞出,藏在山海兩寨半路的林間。東方發白後徐文照舊領兵去攻打劉錡,這五百兵馬卻繞到徐文背後,“殺”光了海寨爲數不多的守軍,一把火把寨子給燒了。這邊徐文的主力被劉錡的主力拖住,雖然兵力佔據優勢卻仍然沒法把黑軍滅了,等到聽說後方火起趕緊回救,劉錡指揮兵馬尾隨追擊,只一場反擊戰就吃掉了徐文五百兵馬。
徐文回到海邊時海寨已經變成一片火海,急怒之下派人去向這場軍事演習的總督導楊開遠投訴,說劉錡不守規矩。楊開遠一聽把徐文派來的使者罵得狗血淋頭道:“既許夜襲,爲何不許燒寨?你們還自稱宿將呢!現在連大本營都丟了,我看這仗你們怎打!”
徐文惱羞成怒,趁着士兵還有力氣,指揮軍隊向劉錡所在的山區反撲。劉錡仍不出城迎戰,反而將戰線收縮,依靠山寨把根據地守得滴水不漏。這時候徐文手下還有四千多人,劉錡手下只有三千多人,就兵力來說還是徐文佔優。但黑軍剛剛燒了白軍的寨子,士氣正旺。徐文的反撲攻勢雖然凌厲,但也沒能再佔半分便宜。
白日逐漸西移,雙方慢慢地都打得餓了,倦了,劉錡收兵馬回寨,輪流吃飯休息,那邊白軍卻只能跑到河邊喝水,這時他們只要認輸就能得到補給,但徐文等哪裡咽得下這口氣?爲了明天士兵還有力氣打仗,便命令士兵取樹皮草根充飢。
如果這裡是真的戰場,在糧草耗絕的情況下爲了保命也只好吃樹皮草根了。但現在畢竟只是演習,無論仗打得怎麼樣也只會輸,不會死——那些“陣亡”了的戰友正在旁邊的軍營裡吃香的喝辣的呢!所以徐文這道吃草皮樹根的命令不但沒有取得他預想的效果,反而激起了士兵的逆反心理,人人恨不得趕緊陣亡算了。
幸而漢部的軍令畢竟嚴厲,這些兵將還是堅持了下來。但白天餓肚子,晚上睡露天,到了第二天——也就是軍事演習的最後一天便個個都疙瘩着腦袋,既沒精神,也沒力氣。不少原先還爲了勝利與榮譽苦苦堅持的兵將也恨不得劉錡趕緊發動總攻,大家打完好下去填肚子。
但劉錡還是不着急,一直等到黃昏才發起全面進攻,徐文看看白軍人雄馬壯的氣勢,再回頭看看自己手下那些飢腸轆轆的士卒,知道這仗已經輸定了,被眼前夕陽絕路的氣氛感染,腦袋一亂竟然不辨真假,驀地抽出劍來就往喉嚨割去。
這一來變起突然,左右無不大驚,倏地一箭飛來,正中徐文的手腕,這一箭來勢好猛,雖然去了箭鏃當仍震得徐文一陣劇痛,徐文這麼一痛,手停了停,腦袋清醒了幾分,左右趕緊搶上按手抱腰奪劍,叫道:“將軍!這只是演習!”
徐文叫了聲慚愧,回過神來,只見眼前一個年輕的將軍騎馬走近,手上一隻空弓,弓是完顏虎所賜,人卻正是劉錡。徐文嘆了一口氣道:“劉將軍,這一仗我徐文一敗塗地!我輸了。”
白軍兵將一聽都感沮喪,黑軍卻爆發出了雷一般的歡呼聲。劉錡趕緊翻身下馬,握住徐文的手道:“徐將軍,這畢竟是演習,當不得真。要是真的打仗,徐將軍斷斷不會有城寨被燒的失誤的。”
徐文正色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這又有什麼好說的!總之這一仗我心服口服!”
劉錡見他如此磊落,心中也感欽佩,兩人惺惺相惜,自此結爲良友。
劉錡燒了徐文海寨的消息早在昨日就傳到七將軍府,當時楊應麒早把軍事演習的事情拋在腦後,聽到這個消息悚然驚道:“這小子!竟然想得到這一招!徐文這下可輸定了!”
陳正匯在旁問道:“七將軍,軍事演習也可以燒對方寨子麼?”
楊應麒道:“事先又沒規定不可以,爲什麼不能燒!再說燒糧困敵,這是兵家大術,所以這一招不是胡來,而是戰場上也用得的計謀啊。這劉錡看來還真是個人才啊!萬萬不能放過!”
當下安排下詭計,第二日軍事演習結束後,按照程序給在演習中表現突出的兵將頒獎——劉錡自然是頭獎中的頭獎!楊應麒代表樞密獎賞了他郎將雙年俸祿,楊開遠則代表軍方獎賞了他郎將袍甲。劉錡當時正春風得意,也不疑有他,在衆軍士的喝彩中當場就把袍子披上了。
晚間回城以後,徐文等將領又來邀他喝酒,既表盡棄前嫌之意,又恭喜他一來漢部便得了軍中要職。劉錡驚道:“我何時得了漢部軍方要職?”
徐文指着劉錡身上的袍子道:“這是我們軍中高級將領纔能有的袍子,再說你都已經領了將領雙俸,自然是我軍中人。”
劉錡驚道:“這不是演習的獎賞麼?”
徐文笑道:“既是獎賞,也是提拔啊。”又道:“如今我們漢部正在擴軍,軍制也因之稍有改易。郎將本來只能統帥千人,如今郎將之下增設作爲千人長的副將,郎將可統領五千兵馬。劉兄一來就得此任,這可是破天荒的事啊。”
劉錡忙道:“我是大宋官吏,如何做得漢部的將領?”
徐文道:“爲什麼做不得?大宋眼見就要垮了,天下有識之人都削減了腦袋往這裡鑽,劉兄一來就得了要職,這便罷了,難得的是虎公主和幾位將軍顯然都很看重劉兄,而且軍中長幼經此一事,對劉兄也都頗爲服膺。我們做軍人的,最盼的莫過於上面有好主公,下面有好兄弟。劉兄眼下是兩全其美,難道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麼?”
劉錡忙道:“不妥不妥,此事大大不妥!劉錡身爲大宋臣屬,怎能在此爲官?明日我便去見三將軍、七將軍,請他們收回戰袍、年俸。”
徐文等悶悶而散,徐文心想這事需得先跟三將軍打個招呼纔好。這時楊開遠未回遼口,和劉錡一樣都住在七將府第,徐文來求見時楊應麒竟然也在,徐文也不敢多問,只是將方纔劉錡的言語說了。
楊應麒點頭道:“徐將軍辛苦了,這件事我們自然會有打算,你先回去吧,三將軍和我會應付的。”
徐文走後,楊開遠道:“他居然不肯留下,不過這倒也在我們意料之中。”
楊應麒道:“他既然上了我們這艘賊船,再想下去,哪有那麼容易!再說,推他上賊船的人裡面,恐怕种師道也有份!老種既然安排他劉家與二哥結親,其中絕不會沒有緣故。‘坑’他的人是裡應外合,他自己卻還矇在鼓裡,如何走得脫?”
楊開遠道:“你看老種這麼做,爲的卻是哪般?”
楊應麒嘆道:“他雖然忠於大宋,但內心深處對大宋的未來恐怕也不看好。”
楊開遠道:“你是說,他在爲他的子孫鋪後路?”
楊應麒道:“縱然不中,恐亦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