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勝感覺這眼睜得有些艱難。唉,昨天喝得太多了……眼前很虛,一掛黑瀑布樣的長髮映入他模糊的眼簾。孫明?廣勝一激靈,心像是被一隻大手猛地攥了一把,孫明回來了!好啊,我什麼時候想她,她什麼時候就來了。眼前的黑瀑布讓廣勝的意識一下子恍惚起來。
廣勝記得剛認識孫明的時候,她的頭上還沒有這樣的瀑布,那時候她留着一個男孩一樣的運動頭。
第一次見到孫明的那天,陽光暖洋洋的,廣勝在路邊踩着高梯畫廣告牌,下面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很張揚地衝他喊:“嗨,這位大哥,海爾的‘海’字歪啦!”廣勝下來,眯着眼睛端詳了一陣自己剛剛寫好的那幾個字。確實,那個“海”字有點兒傾斜,似倒非倒的樣子。
廣勝感覺有些尷尬,頭都沒好意思回,胡亂“嘿嘿”了兩聲:“謝謝啊。”
那個清脆的女聲又說:“哥哥畫的風景真棒,色彩抓得真準。”
廣勝的心沒來由地就是一緊,不自覺地順着說話的聲音歪頭看去,當時就有些眩暈,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太青春了……烏黑的頭髮,又大又亮的眼睛,臉蛋紅撲撲的,穿一條磨得發白的牛仔褲,白色T恤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在胸前那兒彎了一道眩目的曲線。
廣勝的嗓子立馬開始顫抖:“聽這意思,姑娘也會畫畫兒?”
女孩兒說她剛從偉才職高畢業,學美術的,在龍華商場做美工。說完,淺笑一聲,轉身走了。
廣勝看着她滾圓的屁股,心裡麻麻癢癢的,緊着胸口跑到一個小賣部給健平打電話,他知道健平也是那個學校畢業的。
結果,廣勝當場就歇工了,跟健平嘮了整整一個下午。
健平說,這個姑娘名叫孫明,挺單純的,除了性格有點兒風風火火的以外,很樸實,在學校也沒有什麼“緋聞”。
說完,健平拍了拍胸脯:“哥,肥水不流外人田,這事兒包在我的身上了!”
那幾天,廣勝像是得了狂犬病,天不亮就爬起來,裝做晨練的樣子,去孫明家的樓下晃盪。孫明一下樓,廣勝就跟上了,懸着心跟在她的後面跑步。有時候超過她,倒退着跑,不說話,故意讓她看見。孫明也很有意思,開始的時候,裝做沒發現廣勝,眼睛直視前方,一聲不響地走自己的路,風一般快,青春逼人。終於有一天,孫明憋不住了,望着倒退着小跑的廣勝,一仰臉:“真巧啊,每天都能看見你跑步。”
廣勝緊着胸口說:“是啊,我每天都堅持鍛鍊,習慣了。”
孫明似乎被廣勝傳染了,也跟着踮了幾步,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衝他笑笑,轉身加入了一羣姑娘的隊伍。
廣勝悵然若失地停下腳步,盯着她的背影,手出汗,心發慌,腦子就像被誰挖了一勺子。
從那以後,廣勝和孫明就形成了一種默契,只要廣勝一跑到她的前面,不管有沒有回頭,孫明都要打上一聲招呼:“早上好。”廣勝回上一句“早上好”,心就像開了拖拉機,咕咚咕咚地跳。有一次,廣勝終於鼓足了勇氣,貼在她的身邊跑。孫明好像是在沒話找話:“我聽健平說,你很厲害呢,天不怕地不怕。”廣勝點了點頭:“那是,我不知道害怕這兩個字怎麼寫。有些人欺負人,就應該揍他們。”
孫明淺笑一聲:“我喜歡有性格的人。”加快步伐,跳躍着溶入了上班的人流。
看着她小鳥一樣地步態,廣勝跺一下腳,打個響指,沿着回家的那條土路,箭一般地飛,身後全是騰起來的土。
有一天,廣勝終於得到了一個請孫明吃早餐的機會。吃飯的時候,廣勝厚着臉皮說:“孫明,做我的朋友行不?”孫明的臉一下子就紅成了一隻熟透的蘋果:“哪一種朋友?”廣勝故意裝糊塗:“很好的朋友,可以肝膽相照的朋友,可以赴湯蹈火的朋友。”
“像你們男人那樣的朋友?”孫明的眼睛清澈如水。
“當然,”廣勝突然有些緊張,“先做那樣的朋友,關係到了,做另外一種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另外一種朋友是哪一種?”
“你知道的,”廣勝受不了她眼睛的直刺,胡亂躲閃,“你既然知道,還來問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搞江湖義氣的那種朋友?”
“對,要搞江湖義氣,”這話一下子提醒了廣勝,“說到江湖義氣,我是深有體會的。一句話,江湖義氣就是,當你有困難的時候,他挺身出來幫助你……”“你的意思就是當你遇到困難的時候,我貫徹江湖義氣精神,一幫到底?”孫明一捂嘴,撲哧笑了。
“別亂理解呀,”廣勝的心在享受着溫暖,“不光是你跟我講江湖義氣,我跟你也一樣。”
“那好,以後咱們就是最好的朋友了,最好的朋友應該……”
“應該徹徹底底的把江湖義氣搞好!”廣勝高聲叫道。
“很對呀,”孫明衝廣勝曖昧地笑,“那咱們就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
“不是一個,是兩個。”
這樣一來二去,廣勝跟孫明就熟絡起來。敢情孫明的性格跟廣勝的性格差不多,都是急脾氣,兩人直截了當就進入了準戀愛的狀態。有一次,廣勝領着孫明出去玩兒,回來的晚了。殘月下,兩個人正在樓下纏綿,被孫明她媽抓了個正着。廣勝仗着面嫩,編了個同學聚會的理由,好不容易搪塞過去。誰知道第二天一早,孫明她媽就給廣勝打來了電話:“陳廣勝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誰不知道你是個臭流氓。”
臭流氓這三個字讓廣勝的心情很是鬱悶,悻悻地把電話掛了。
廣勝感覺很委屈,我怎麼就成了一個臭流氓呢?望着窗外一抹青灰色的天空,前後一想,廣勝又笑了,可不,在很多人的眼裡,坐過牢的都是流氓呢。思來想去,廣勝也就把這件事情放下了,有什麼呀,我又不是找不着對象……孫明,不是我不想要你,是你媽不讓啊。
說是這麼說,廣勝還真是捨不得離開她,心中時常隱隱作痛,像一個突然丟失了玩具的孩子。
好長時間沒有孫明的消息,廣勝開始寂寞,老子還得找個女人!正到處瞄着下一個目標,孫明拖着一隻行李箱直接住到了廣勝家。
廣勝是當年剛買的房子,這房子是房改的時候老爺子留給廣勝結婚用的,花了不到兩萬塊錢。廣勝嫌家裡吵,自己提前住了,沒怎麼裝修。孫明來了,廣勝就害怕了,問她是不是豁出去了?孫明說她因爲廣勝跟她媽鬧翻了,中途,咬牙切齒地說:“豁出去了!你不是喜歡長髮美女嗎?從今往後我就蓄髮明志,只要我的頭髮還在腦袋上長着,我就是你陳廣勝的人,愛誰誰!”於是,這條黑瀑布就這樣一直淌着。
孫明的這頭長髮常常讓廣勝不自覺地把她當成那些拍洗髮水廣告的美女,併爲此不知疲倦地驕傲着。
那天廣勝喝多了酒,回家以後都下半夜了,孫明在蒙着頭睡覺,廣勝把鼻子湊到她的腦袋上,嗅那些從她頭髮裡沁出來的香味,嗅着嗅着就抱着她的腦袋啃上了。孫明往外推他,廣勝嬉皮笑臉地捏她的腮幫子,捏得孫明呲牙咧嘴。孫明惱了,一腳踹他個趔趄,丟下一句“該死的酒鬼”,奪門而去……想起這些,廣勝的心頭一熱,忍不住就想伸手抱她,桌子上的手機突然“啵”地響了一下。
廣勝打個激靈,費力地擡了擡身子。黑瀑布“刷”地甩向了天邊:“睡醒了?”
廣勝咧了咧嘴:“把手機給我。”
“廣勝……”孫明撲過來,一下子跪在廣勝的腦袋下面,眼淚汪汪地看着他,“是誰打你了?”
“沒人打我呀。”廣勝很納悶,莫名地有些懊惱,你盼望有人打我幹什麼?
“沒人打你?你自己看看。”孫明順手抄過一面鏡子,猛地杵在他的眼前。
廣勝懵了,這還是我陳廣勝嗎?整個一大熊貓。昨晚沒怎麼着呀,摔倒磕的?不會吧?磕是不會磕成這個硬漢造型的……媽的,真的有人打我了!廣勝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唉,這都是喝酒惹的禍,喝醉了酒的我根本就不是我……恍恍惚惚地,他又想不起來自己是跟誰喝的酒了,索性坐起來點了一根菸。一口煙還沒吸進嗓子,廣勝“哇”地乾嘔了一聲。玻璃上趴着的一隻蒼蠅受到驚嚇,倉皇飛走。
是誰打我了?打從出了監獄我就很少去招惹別人,是誰這麼放肆,竟然打一個已經“收山”好久的大哥?
廣勝揪着自己的大腿拼命地想,誰打我了?誰打我了?
手機又響了,廣勝無力去接,孫明拿起來看了一眼,一把關了:“又是那個叫老七的討厭鬼,不接。”
廣勝笑了笑:“對,咱不接討厭鬼的電話。”
孫明跪上牀,一把拉開了窗簾,耀眼的陽光刺得廣勝幾乎變成瞎子。
眯縫着眼睛適應了一下光感,廣勝隨手撈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裡面一個臉塗得像花貓的傢伙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秦腔。
孫明從牀上下來,泡了一條熱毛巾扔到廣勝的脖子上:“把眼睛敷敷,”然後“撲通”坐在牀角,低聲啜泣起來,“還大學畢業呢……你爲什麼要這樣啊?陳廣勝,你爲什麼要這樣?你還讓不讓人活了呀,整天在外面惹是生非,暈暈乎乎……我,我跟你擔驚受怕一兩天了嗎?”
廣勝瞪眼看着孫明,心裡有點兒煩:“瞎叨叨什麼啊你?不就是喝醉酒磕了一下嘛。”
孫明轉過身去,抓起手機,快速地撥了一個號碼:“健平,你來一下。”
廣勝搖搖頭,哼一聲,“噗嗤”笑了:“好嘛,又開始興師動衆了。”
孫明抓住廣勝的雙肩把他按在枕頭上,用毛巾捂在他的眼上,忿忿地說:“興師動衆怎麼了?我就是想要知道你是怎麼讓人給‘加工’成這樣的。”廣勝哧了一下鼻子,知道了又能怎麼樣?這又不是第一次了……誰打我了?哦,想起來了,昨天我幫健平處理事情,是跟關凱和常青他們一起喝的酒。他嘆口氣,把身子靠在牀頭上,慢慢閉上了眼睛……隱隱約約地,廣勝想起來了,好像腦袋被什麼東西撞擊着,一下接一下。頭髮也被人揪着,一件很硬的東西頂在腦門上,像電棍。派出所的?我到底幹了什麼?嘴裡腥臭難耐,猶如咬破了苦膽。
毛巾涼了,水滴順着眼角淌到了廣勝的脖子上,像孫明的眼淚。
廣勝擡起手拿掉毛巾,眯着眼睛看孫明。
孫明坐在對面的沙發上,長髮零零散散地灑落在她的肩頭,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神空洞,直射的晨光把她的眼睛照得異常透明,黑色的眼珠變成琥珀色,眼白變得蔚藍,兩種顏色互相融合,讓廣勝看不清裡面的意思。
一陣巨大的歉疚感驀地從廣勝的腹部涌到了胸口,嗓子麻麻的說不出話來,就這樣傻乎乎地乾笑。
孫明轉回頭幽怨地看着廣勝,眼圈就像被紅筆描過,她覺得蜷成一團的廣勝像個嬰兒。
“別怪我跟你嘮叨。你說你整天這麼忽忽悠悠的,我能不擔心嗎?”孫明站在廣勝的頭頂,開始喋喋不休,“讓你找個工作先幹着,你整天好好好,是是是,就是不肯去……昨天我在路上碰見派出所的金大哥了,人家金大哥爲你操盡了心,他說他幫你聯繫了一個工作,讓你趕緊上班去。他跟海岸廣告公司的趙總說了,人家趙總都催過好幾遍了。不是我說你,你整天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呀,去了掙錢多少無所謂,怎麼說你也有一份正當職業了。我媽說了,明明,既然你看上他就跟他過吧。再等兩年我二十三,你三十,咱們就結婚。”
結婚?結什麼婚?我拿什麼養活你?廣勝的腦子又向天外飛去,忽忽悠悠沒着沒落……
海岸廣告公司?廣勝哼了一聲,那是個什麼破公司呀,我不想去,掉價兒。
“勝哥,我來了。”健平站在牀邊,拍拍蒙着被子裝睡的廣勝,尷尬地招呼。
“好嘛,夠快的,”廣勝掀開被子,訕笑一聲,轉頭衝孫明努了努嘴:“老婆,去樓下要幾個菜上來。”
“還喝呀?不去!別以爲我喊他來是陪你喝酒的,”孫明一扭身子,火了,“健平你說,是誰把你哥打成這樣的?”
“又不高興了,”健平倒退兩步,腆着臉笑,“着什麼急呀?先喝點兒……要不你歇着,我去?”
“用不着,”孫明摔了正在手上絞着的毛巾,起身就走,“喝吧喝吧,喝死一個少一個。”
“這就對了嘛……”健平傻笑着摸出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嫂子,給你錢。”
“我有,”孫明剜了健平一眼,“從今往後不許叫我嫂子,早晚我跟這個倒黴鬼拉倒。”
“拉倒我還賺了呢。”廣勝故作輕鬆地揮了揮手。
廣勝知道,孫明就這樣,有時候嘴上說的跟心裡想的不一樣。有一次廣勝因爲在外面喝酒,回家晚了,孫明當場不樂意了,問他幹什麼去了,這麼晚纔回來?廣勝藉着酒勁說:“**去了。”孫明立馬去裡屋拿了一把剪刀,當空一揮:“我要給你鉸了那玩意兒去!”嚇得廣勝捂着褲襠一宿睡不踏實,半夜看見孫明坐在牀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廣勝跪在牀上,像個壞蛋那樣懺悔得一塌糊塗,直到她“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廣勝才鬆了一口氣,隨後就被一腳蹬下牀去,孫明的腳法一向很凌厲,像是練過無影腳。
健平用屁股頂上門,促聲道:“勝哥,我打聽好了!常青住在櫻花小區,跟一個娘們兒一起租的房子。”
廣勝很納悶,怎麼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