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在風景區的幾塊廣告牌被風吹倒了,需要維修,一大早廣勝就上了路。
這些日子,廣勝總是這樣忙碌,儘管這種忙碌對廣勝來說毫無意義。坐在朱勝利的大頭車裡,廣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擺擺手示意朱勝利停車。拉開包,拿出手機給老歪撥了一個電話,老歪在那邊很着急,嗓子都喊破了:“我的好兄弟啊,人家都來了,你怎麼還不過來?”
廣勝掛了電話,轉頭對朱勝利說:“我答應幫老歪處理一件小事兒,走,咱們先去防疫站一趟。”
朱勝利邊掉頭邊嘟囔:“哈,你現在跟老歪混得倒是挺熟,不去維修咱們的牌子了?”
廣勝催促:“先幫老歪辦個事兒再去,反正耽誤不了幹咱們的活兒。”
前面有不少人潮水般的往一個地方涌,車似乎遇到了堵塞。
朱勝利按了按喇叭,一個行人衝他嚷,按什麼喇叭?城管的那幫雜碎又開始“鬧妖”啦,前面看熱鬧的把路給堵了!
廣勝讓朱勝利把車熄了火,點上一根菸下來,站在馬路牙子上翹腳往人流擁擠的地方看去。
前方不遠處,一幫城管隊員正在“咣噹咣噹”地往一輛大頭車上扔一些鍋碗瓢盆煤氣罐什麼的,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死命地拉住一個正氣凜然的城管,嘴裡吆喝着要去尋死。那人衝旁邊一歪頭,上來兩個城管隊員,不由分說地把老太太推到了車斗裡,車“嗡嗡”地開走了,留下一路煙塵。幾個年輕人往旁邊推着看熱鬧的人,幸災樂禍地喊,都走吧,有什麼好看的?這個世道不讓窮人活啦!
廣勝的心裡很麻木,他感覺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人羣散盡,廣勝還站在馬路牙子上**。
朱勝利把車開到廣勝的身邊,瞄着馬路對過,小聲說:“你看那是不是玲子?”
廣勝打了一個激靈,擡眼往路邊看去,果然是她!玲子站在一堆被砸爛了的雞蛋中間,雙眼無神地看着廣勝。
廣勝疾步趕了過去:“玲子,這個攤子是你的嗎?”
玲子“哇”的一聲撲到廣勝的懷裡,眼淚也隨着聲音滾下來了:“勝哥,活不了了……”
廣勝摟着她走到牆根下面:“別哭……那個老太太是誰?”
“是我婆婆,”玲子突然掙開廣勝,用一隻花花搭搭的線手套擦了擦眼淚,“媽……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你等等,”廣勝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號碼,“喂,林哥嗎?我是陳廣勝,你們中隊剛纔是不是拉回去一個老太太?”那邊說,是啊,老傢伙暴力抗法,我們要報請有關部門拘留她,反不了這些刁民的!廣勝陪着笑說,林哥,她是我家樓下的一個鄰居,小時侯看過我呢,讓她走吧,改天我請你吃飯。那邊嘟囔了幾句,好象在說,這種情況不管能行嗎?大家全都上街擺攤去,市容怎麼辦?廣勝連連點頭:“幫幫她吧,以後決不再麻煩你了。”
那邊哼了一聲,直接掛了電話。
廣勝明白對方這是答應了,回頭看着玲子,心中五味雜陳:“好了,老太太一會兒就回家了……以後別幹這個了,影響市容呢。城管的也不容易,都聽上邊的呢。你不知道,最近要創建文明城市……我上次跟你說的賣報紙那事兒,馬上給你辦,你聽我的消息好了。”
玲子收拾起散落得七零八落的菜板、麪粉袋和幾個沒碎的雞蛋,衝廣勝用力地點頭,眼淚又溢出了眼眶。
“上車,我送你回家。”廣勝心亂如麻,摟着玲子的肩膀往車上走去。
“廣勝,我看你跟玲子挺般配的,”朱勝利瞅着玲子嘿嘿地笑,“你們倆有夫妻相!”
玲子偷眼掃了一下廣勝,正撞在廣勝迷亂的眼上。一陣風颳起地上被踩得發灰的麪粉,漫過晴朗的天空,如同揚散一撮骨灰。
在車上,廣勝問玲子,大春現在怎麼樣了?玲子只是啜泣着搖頭,一言不發。
朱勝利把車開得飛快,風吹得廣勝的腮幫子直哆嗦,就像中了傳說中的吸星**。
玲子偎在廣勝的肩頭,雙眼迷離,到她家樓下的時候,身子已經軟成了一根麪條。
朱勝利扶玲子下車的時候,廣勝坐在車裡一動不動,猶如老僧入定。
“廣勝,我來介紹一下,”坐在老歪的辦公室裡,老歪指着一個拘謹地站在一旁的紅臉堂漢子說,“這位是我的一個老同學,我們老家是一個村的,他現在是我們村的村長,有點事兒想求你幫他辦辦。廣勝,你可得幫他辦妥了,老劉可是我的‘發小’,光屁股長大的夥計。”
廣勝握了握老劉的手:“有什麼事情儘管說,我跟周哥是鐵哥們兒。”
老劉的表情很是緊張,拿煙的手直哆嗦:“勝……勝哥,老聽連科兄弟唸叨你,他說勝哥你是一條好漢,純爺們兒。”
聽他這麼說,廣勝有點兒明白了,這小子找我可能又是街面上的事兒,心裡有些不痛快,極力作出一副笑容,一搖手:“你先別這麼表揚我,有什麼事兒你就直說吧。”老劉囁嚅道:“勝,勝哥,有個人欠我三十萬塊錢,都三年了還不還我,我想通過你……”
“我知道了,”廣勝打斷他,這樣的事多了,很麻煩的,廣勝不想摻合,“欠款的事情不大好辦,你有證據嗎?”
“有,”老劉從前胸口袋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條來,“他承認,可就是不給,還見不着他的人影。”
“那怎麼辦?今天你能找到他嗎?”
“我找到了他在城裡的姨夫,給了他姨夫三百塊錢,他姨夫已經把他騙到自己家裡了,剛通的電話。”
好嘛,姨夫出賣外甥……有錢就是好辦事兒,廣勝想,這個世道沒有什麼親情,爲了錢,親爹也可以出賣呢。
老歪坐不住了:“廣勝你倒是說話呀,不用‘幹‘他,你出面嚇唬嚇唬就可以了,那是個小蛋子貨。”
看着老歪和老劉急切的目光,廣勝有些騎虎難下的感覺:“這個……他是幹什麼的?”
老劉好歹給自己點上了煙,開火車似的抽兩口,抖着手說:“他是俺們城南的一個混子……起先我們在一起玩兒過,後來我幹了村長就不跟他瞎摻合了,誰知道這小子竟然把我以前跟他合夥作生意的錢給‘密’了,放賴啦,死活不給。你說我能就這麼跟他算完嗎?”
一個街痞諒他也沒有什麼道行,廣勝遲疑片刻,猛地把菸頭往地下一摔:“走吧,你領我去。”
朱勝利有點兒緊張,拉着廣勝的袖口說:“要不讓健平陪你一起去?”
廣勝掃了他一眼:“陪什麼?又不是去打架,讓他去幹什麼?走吧。”
朱勝利把車停在防疫站的大院裡,跟廣勝和老歪三個人一起上了老劉的車。
好傢伙,鄉下人都比我混得好……坐在嶄新的奧迪600上,廣勝忿忿地想。
那個街痞是一個長相猥瑣的小個子,一見幾個人進來,先哆嗦腿了,期期艾艾一個勁地敬菸。
老劉沉聲說了一句:“這是勝哥。”
街痞的臉馬上變成了死灰色:“我知道我知道。”
廣勝故意把臉弄成了雕塑模樣,盯着他一言不發。廣勝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一般人讓他盯上三分鐘就得大腦失控。
果然,起初街痞還故做鎮靜地跟劉村長辯解,接着便軟了下來:“老劉,你先回去,明天我立馬還錢。”
廣勝把包猛地往桌子上一墩,包裡放着的用做樣品的角鐵發出沉悶的一聲響,街痞以爲那裡面一定是裝了一把槍,驀地打了一個哆嗦。
廣勝趁機來了一句:“兄弟,你不用還他的錢了,現在你是在跟我說話,你沒欠他的錢,是欠我的。”說完,衝朱勝利一擺頭,“讓他寫下來,下午四點以前我要拿到現金。”
街痞幾乎要跪下了:“大哥,不用寫了,先吃飯,吃完飯我先拿一半,剩下的明天我湊齊,親自給劉哥送去。”
廣勝問老劉:“這樣行嗎?”
老劉點了點頭,對街痞說:“知道勝哥是幹什麼的了吧?那一半明天我拿不到的話,這事兒我就不管了,你跟勝哥聯繫。”
一行人押着街痞去銀行取了十幾萬,然後一起去了海景飯店,那叫一個揮霍。
席間,廣勝一直端着架子,老歪和朱勝利連唬帶蒙地又把街痞好一頓嚇唬,那傢伙好像尿了褲子。
帶着老劉給的“提成”,醉醺醺地出門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落日的餘暉把廣勝塗成了一個金人。
此時,飯店對面“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岸邊大排擋裡全是光着膀子“不分貴賤一碗酒”的人……
千葉歌廳。吊在頭頂上的彩燈飛速地旋轉着,閃爍不定的燈光照得KTV包間裡的人恍如野鬼。
廣勝摟着一個**上身的小姐哈哈大笑:“都給我脫!誰脫得快我給他一百!不,兩百!三百!四百……”
瘋狂搖頭的一位小姐“刷”地撕下裙子,一頭扎進了廣勝的懷裡……
“搶錢嘍——”老歪耬草一樣地把正在陀螺一樣搖頭的三個小姐摟過來,一把推向了廣勝:“來吧來吧,陳老闆發獎金啦!”
朱勝利反身拿過廣勝的皮包,從裡面抓了一把鈔票,“譁”地向彩燈揚去——兔崽子們,搶吧!
瘋狂的音樂停下了,健平進來關了彩燈,屋裡頓時安靜下來。
一個服務生跪着給大家端上一杯可樂,倒退着出去了。
健平站在廣勝身邊,輕聲說:“勝哥,‘藥’都給你們放在飲料裡了,你們玩兒吧,我先出去了。”
廣勝站起來,皺着眉頭說:“我不吃搖頭丸的,我勸你也別玩那玩意兒了,傷人。”
健平摸出一個小紙包,笑道:“我早就不玩這個啦,咱‘溜冰’!我走了。看好哪個直接帶走就行了,錢明天我給她們。”
廣勝拉住了他:“健平,幹什麼都行,可是你不能吸毒。”
健平訕笑着打開了廣勝的手:“勝哥你老了……要不人家都說跟着你玩兒沒勁呢。玩好,明天見。”
廣勝的心裡一陣煩躁:“等等!你哪來的錢磕‘粉’?”
健平蔫蔫地翻了個眼皮:“怎麼,跟某位大哥‘蹭’不行啊?”
廣勝一怔:“大哥?是不是關凱?”忽然感覺疲憊,輕輕搖了搖手,“沒事兒了,你走吧。”
廣勝忽然沒有了繼續在這裡呆下去的興致,悶坐了幾秒鐘,拉着朱勝利就走。
老歪一手摟着一位小姐,衝廣勝擺擺手:“走吧走吧,我跟妹妹們玩兒猛的。”
一間敞開的包房裡傳出震耳欲聾的吼聲:“我左手掐腰我右手搖,我搖個**毛!我右手掐腰我左手嗨,我嗨你媽個大波依!”
廣勝的耳朵似乎都要爆炸了,頭大如鬥地走到樓梯口站下了。黃三幽靈一樣從一個黑影裡閃了出來:“小廣哥,別來無恙?”
這條癩皮狗!廣勝心裡一堵,登時感覺四肢發麻,全身的血一下子衝上腦門,跳起來一腳踹了過去。
黃三一步跳開,隨即狼嚎般喊了一聲:“夥計們,給我打死他!”黑暗中驀地閃出一幫黑影,對準廣勝棍棒齊下。
廣勝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躺在了樓下骯髒的垃圾箱旁邊,頭上汩汩流淌的鮮血潮水般遮住了他的雙眼……
四周靜悄悄的,黃三瘋狂的喊叫聲彷彿還在耳邊迴盪:“弟兄們,給我打死他,弟兄們,給我打死他,給我打死他……”
樓上,閃爍不定的燈光從窗戶裡投射出來,混在淡淡的霧氣裡,令這夜色看上去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恬靜。此刻,不管是城市還是鄉村,都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而就在一分鐘之前,廣勝被一羣人毆打……
藏在霧裡的月亮,依稀像一彎鐮刀,斜斜地掛在天邊,紅得很是荒唐。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廣勝的嘴裡不停地念叨。
急診室裡,廣勝睡着了一樣躺在一張皮子牀上,頭頂上亮着一盞柔和的電燈。
是誰的手這麼柔軟?廣勝捏了捏握着他的那隻手,艱難地張開了眼睛。孫明淚眼婆娑地盯着他模糊的雙眼。
“廣勝,原諒我,剛纔我太害怕了……沒敢管你,”是朱勝利的聲音,“錢我一直在懷裡抱着,一分沒少。”
健平的聲音在發抖:“勝哥,我剛出去了一會兒你就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派人去黃三家了。”
“你別管,讓他們回來,”廣勝喃喃地說,“誰再叨叨這事兒,別怪我跟他翻臉。”廣勝隱約覺得這事兒有關凱或者常青的“股份”。
我到底應該走哪一條路?看着臉色蒼白的孫明,廣勝感覺到孫明的眼淚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在血污裡沖刷出一道晃眼的白線。
窗外在打閃,閃電是紅色的,但是聽不到雷聲。
廣勝想要坐起來,掙扎兩下,還是躺下了。孫明定定地看着廣勝,嘴脣劇烈地蠕動,一頭紮在了牀上。
廣勝感覺自己彷彿坐在一口枯井裡,擡頭往上看,井口很遠,天上微弱的星光遙不可及。
天色微明,外面遠遠地傳來環衛工人清掃垃圾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