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的時候是小賭小輸,每天只賭幾場。後來賭的越來越大,輸的也越來越大。每天從早賭到晚,飯不吃水不喝,坐在電腦前,有球就賭。每個週六週日,基本上從來不睡,中午開始賭日本聯賽、韓國聯賽,晚上賭英超、英冠、英甲、英乙之類的聯賽,再到後半夜賭西甲、西乙、葡超,天快亮了再賭幾場南美聯賽、美國職業大聯盟,整日整夜不睡,人在電腦前一坐就是一天,三十多個小時不睡,卻麻木得不知睏倦,唯一能讓我提起興致的就是比分網的鳥叫聲。”
“我連英格蘭非職業聯賽都賭,賭到最後,是見球就賭,什麼日本女子足球乙級聯賽、德國南部聯賽、挪威乙組聯賽、澳南超,只要是場比賽,只要開出盤口,我就能下個兩三萬元。我那時完全紅了眼,覺得賭的已經不是錢了,整個人像行屍走肉一樣,對世界上發生什麼事兒都不關心,只知道賭球。好幾天下一次樓,每天就沉浸在這裡面,無法自拔。”
渴望看到光明的人,如果選錯了路,那麼,可能走向的就是看不到底的黑暗。過於渴望看到光明的人,可能更容易選錯路。在這個過程中,他可能渾然不知,還固執地認爲自己依然在尋找光明、走向光明。
“到了去年九月初,我股票賬戶上的錢已經被我賭球輸光了,股票雖然在那段時間還在狂漲,但是,遠遠沒有我輸錢的速度快,我已經無力再給莊家結賬。然後,我開始借錢。因爲,我賭博已經重度成癮。我從父母那裡拿來的十幾萬本金早就輸掉了,股市當時大漲,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們交代。”
“可是我已經無路可退了,只能到處借錢!這樣跟你說吧,能借的我已經全借了,能開口的我已經全開口了,朋友、同學,前前後後加在一起借了有四十多萬吧。第一次張口跟人家借錢,幾乎身邊的朋友都相信我,都願意借錢給我。但我讓他們失望了,我從來沒還過。”肖開元說這些話時,表情十分地平靜。這平靜是來自於他的麻木不仁還是無恥?
“這四十萬沒用一個月的時間就輸掉了。後來,四處借不到錢的時候,我就借了高利貸。結果你也猜得出來,又輸了。我想一死了之,這世界上還有比我更敗家的人嗎?我父母生我養我就是爲了讓我這樣去敗家嗎?我曾有幾次想過要去死。第一次是發現我的賬戶已經歸零的時候,第二次是輸掉了所有從朋友那借來的錢的時候,第三次是被高利貸第一次追到家裡逼我的時候。這三次,我都想過去死,都買了大量的安眠藥。但是,最後都沒能下得了這個決心,因爲,我每次已經決定想去死的時候都會想起我那白髮蒼蒼的父母和我的哥哥,我拋不下他們,他們活着的重心就是我,我如果死了,他們會有多難過?我不敢去想。”肖開元在說這些的時候,表情依然平靜。
“我已經死過三次了,現在不會再想去死了。兩個禮拜前,放高利貸的說如果我再不還錢,他們就去騷擾我的父母,找我的父母要錢。所以,我想到去賣腎,我上網查了資料,賣一個腎沒什麼太大的問題,死不了。當時高利貸幫我聯繫了黑市上賣腎的,價格大概十八萬左右,我當時想,賣了腎能頂一頂,還上一半的高利貸。結果,我去檢查完以後,人家說我的腎源不匹配,沒法交易。那天,放高利貸的第二次來到了我的家。
“他們來了三個人,到了我家以後,我讓他們坐下他們都不坐,他們就問我怎麼辦。我說我沒辦法了。他們說:那好,沒辦法了,那就直接去找你的父母吧!要是你的父母也不願意管你或者沒辦法幫你還債,以後你自己或者你的家人出了什麼事兒別怪我們啊!然後我笑笑,沒說話,拿起家裡的水果刀狠狠地紮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血頓時就溼透了我的褲子,我告訴他們:想去騷擾我父母就去吧!我等着你們去!!”
二狗驚呆了,肖開元可不像是從小生長在“土匪大院”見慣了打打殺殺的二狗,他可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可居然敢一刀紮在自己的大腿上!這樣的事兒,即便是二狗從小就認識的不少狠角,也沒聽說誰真這麼幹了。
“你肯定不會想到我會這麼幹吧,其實也沒什麼,我這樣的人,一刀的懲罰太輕了。再說,經過一段時間跟莊家和放高利貸的周旋,我已經能看透他們的心思了。當時我紮了自己以後,他們中間領頭的跟我橫眼睛說:冊那,跟我玩兒橫!你還以爲我真怕啊?你這樣的我最不怕了,我見的多了,你的意思就是你爛命一條對嗎?好,你把窗戶打開,我抱着你一起跳下去!”
“我當時腿上扎着水果刀都沒拔,二話沒說,走到窗前就打開了窗戶,跟那領頭的說:你覺得我家這樓夠高嗎?我說話的時候挺平靜。然後那兩個跟班的就拉住那領頭的說:大哥,別跟他這無賴一般見識,別跟他這無賴一般見識!”
“呵呵,雖然那領頭的說他不怕,但我這時候就看出來了,他嘴硬,他怕了。這時候我覺得火候差不多了,跟那領頭的說:大哥,錢的確是我拿的,這東西有借有還,兄弟我現在是暫時困難,沒想過要賴賬,只要兄弟我還活着,不管是本金還是水錢,我肯定一分不差的還給你!我只希望大哥你別把事兒弄到我家人那去,那是我的底線!”
二狗長舒了一口氣,但還是不相信這事兒是當年因爲被女同事說了一句“上海本地人”就會臉紅、然後還半個月不跟那女同事說話的肖開元幹出來的。
“那領頭的跟我說,兄弟我看你是個讀過書的人,所以當時把錢放給你,你知道嗎,我每天晚上在二八槓的場子裡借出去的水錢日息都是三分,但我當時借給你的是一分,我夠意思嗎?你現在弄出這樣的事,你覺得對得起我嗎?”
“嗯,當時我說,大哥這事情肯定是我不對,錢我肯定是照還,我都要去賣腎了還能是不想還你錢?但我現在沒有,你逼死我我就能還了?咱們好說好商量,這錢我暫時還不了,就算是一分的水錢我也承受不起,你就按借短貸的月息給我,月息百分之十,你看行還是不行!我是真想還錢!”
“他說,借你日息一分已經夠低了,你還想怎麼樣!我說,大哥,兄弟現在是真爲難,是真的沒辦法。那領頭的看着的全是血的大腿和我腿上的那把刀子說:等我回去跟我老婆商量商量吧。然後我把他送出了門外,他臨走時還跟我說:你別以爲你耍橫我們就怕你了,我看你是個念過書人,應該是知書達理的,放你一馬,你明白嗎?我說:明白,大哥回去跟嫂子商量商量吧。”
“我當時就知道,這事情的主動權已經不在他手裡了,而是在我手裡了。隨後,我又給賭球的後莊打了個電話,叫他也來我家。對了,我還欠那後莊二十多萬。其實那後莊對我一直還算客氣,雖然我欠他錢但他也一直沒怎麼逼我。那天我讓他來我家,是真想和他好好談談。那後莊一來我家看見我大腿全是血就嚇了一跳,以爲我被人捅了呢。我跟那後莊講明瞭情況,那後莊說:兄弟你何苦啊?我笑了,不這樣不行啊。”
“然後那後莊跟我說:兄弟我可沒逼過你,你也不用跟我這樣,但是呢,你也知道,你輸的錢我只吃三成,要交到皇冠公司三成,還有其它四成都是兄弟們的,我這三成你什麼時候還我都行,但是那七成你得先都給我啊!回水我給你了,輸十退一我也給你了,我根本就沒在你這賺什麼錢,我這兩個月日子也挺苦,都是那些槍手在贏錢,我也快被逼死了。”
“當時我跟那後莊說:你一向對我不錯,兄弟我領情了,但是我也沒少在你那輸,對吧,你吃三成也贏了我不少。我今天既然找你來就不是想賴賬,但是我近期真沒錢,這樣吧,我分期付款吧,兩個月後,每個月五千塊,如果有了錢就一筆都還清你,行嗎?”
“他說:那怎麼行,每個月只還那麼點,再說,我也得跟別人敲賬啊!我說:沒辦法,那你看咋辦,我只有這個能力。他想了半天,嘆了口氣說:寫個欠條吧!”
“嗯……我的外債,加起來快一百萬了。我的那點兒工資,連還高利貸的月息都不夠。”肖開元居然還笑笑。
二狗忽然發現,眼前的這個肖開元雖然精神萎靡又兩眼無神,但是,二狗從他臉上那平靜的表情看到的絕對不是麻木不仁,卻是鎮定與堅毅。能如此平靜地敘述這麼一段讓人驚心動魄的悲慘際遇的人,了不得。就這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肖開元好像不僅僅外形上不再是青澀的小男孩的模樣了,而且,好像整個人,也成熟了許多。
他經歷了煉獄。
“我欠一百萬了,所以,我還想賭一把,我已經輸得什麼都沒了,還怕什麼呢?拿我的人生賭,我要賭我的人生路。我要去工作,拼命工作。我,要贏回我所輸掉的一切。”肖開元說這句話時終於擡頭,睜開了滿是血絲的雙眼看二狗,認真地看二狗。
那雙眼睛不再無神,而是,剛毅而果決。
鳳凰,每五百年,就要揹負着所有的怨氣和仇恨,在梧桐枝上自焚,以犧牲來換取人世間的幸福。經歷烈火的折磨與考驗後,它會獲得新生,重生後,其羽更豐,其音更清,其神更髓。
對,這叫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