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個多月,肖開元終於回家了。儘管肖開元在閔行也有房子,但是他始終認爲自己在郊區的家纔是家。因爲,那裡,有爸爸,有媽媽,有哥哥。
從肖開元在閔行的家到自己郊區的家需要一個多小時,十二年前,也是從這條路上,他到了上海中學,何等的意氣風發?
九年前,他又從這條路上,上了理想的高校,那時的肖開元一定想:終於到了市區的花花世界,這輩子,再也不用再在郊區過了。
到了今天,肖開元想回家了,真想回家了,他真的厭倦了在市區的生活。他喜歡那個雖然破舊但很溫暖的家,他懷念那個世外桃園似的家。外面的世界,太紛擾。
當肖開元走到自己家那個有些破舊的二層樓門口看到哥哥養的那隻黑色大土狗在興奮的朝他拼命的搖尾巴時,眼淚差點兒沒掉下來。
他摸了摸狗的頭,推開了家門。
爸爸又在和媽媽吵架,他倆每天都在吵架。雖然每天都在吵,但是感情一直很好。以前肖開元覺得父母的吵架太過聒噪,今天,他感覺出來的是溫暖。
肖開元只聽兩句就聽明白了,今天他父母吵架的主題是:“明知道今天開元要回來,爲什麼早上沒有把冰箱裡的魚早點兒拿出來化一下。”儘管他倆爭吵主題的主角已經回家了,但是他倆卻還在喋喋不休。
肖開元的爸爸是個倔老頭,從來不認輸。年輕時也曾走南闖北,去東北養過蜂,也去廣州搞過服裝,錢沒賺很多,但是路卻走了很多。生意沒做多大,但是志氣一向不小。現在老了,只能在自己家門口開個雜貨店,雖然依然雄心不減,但是實在是也折騰不動了。他只有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了肖開元的身上。他覺得,自己沒機會上大學,現在兒子上了。自己年輕時沒做生意的好機遇,但現在肖開元有了。
每當肖開元看到自己頭髮花白的爸爸依然像個永不低頭的年輕人一樣跟來自己小店裡買貨的鎮上的人爭執時。肖開元總會有種莫名的感動,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感動。肖開元從來不幫他爸爸吵架,因爲他爸爸拒絕他幫忙,他爸爸認爲自己就能把事情搞定,不用兒子。
二狗曾經聽過肖開元說過他爸爸的一件事兒: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他爸爸在東北養蜂,養蜂的日子是枯燥的,在野外養,人只能住在帳篷裡。所以,有一次他爸爸耐不住寂寞,就去了臨近的一個村子裡溜達,在那裡,他和一個年輕人下了五盤象棋,結果五盤皆墨,一敗塗地。那個年輕人說:“都說你們上海人有文化,但看來你也不行啊,我看你這一輩子也下不過我。”在八十年代,象棋下的好貌似是有文化的象徵。第二年,肖開元的爸爸養蜂又路過了那個村子,他是刻意要路過的那個村子,在那裡,他又找到了那個去年和他下棋的年輕人,下了六盤,肖開元的爸爸把那個年輕人殺得片甲不留,終於報了一箭之仇。因爲,肖開元的爸爸在過去的一年養蜂的時間裡,除了養蜂什麼都沒幹,翻爛了幾乎所有當年書店裡在賣的棋譜。
爸爸總會潛移默化的影響兒子,如果肖開元的已經步履龍鍾的爸爸不是永遠的那麼不服輸,或許肖開元早已真的在重壓下倒下了。
肖開元的媽媽是典型的江南家庭婦女,大事兒都聽老公的,遇上小事兒,該吵幾句還是要吵。但是到最後,依然是肖開元的爸爸說的算。
肖開元表現出來的性格像媽媽,但是內心,應該更接近爸爸。
肖開元的媽媽腿腳比他爸爸靈活多了,但是頭髮白的比他爸爸更多,起碼有60%的頭髮都是白的,臉上,也已經滿是皺紋。
“開元,最近工作怎麼樣?”肖開元的爸爸喜歡和兒子聊工作。
“還可以,有點忙。”
“現在這幾年對你來說很關鍵,努努力也就上去了。”
“恩,問題不大,上司說要給我升職呢,升研究總監。”
“努力吧,現在賺錢倒是其次,關鍵是多學點東西,多認識些人。”
“恩。”
“如果你願意去國外留學,多學點東西,家裡也絕對支持。”
肖開元的爸爸文化水平不高,但是絕對是有見識。
“恩,我哥呢?”
“你哥哥在樓上睡午覺呢。”
“我去看看去。”
肖開元和他哥哥似乎所有的地方都是截然相反的:哥哥是白癡,但肖開元卻長了個十分與衆不同的大腦。哥哥永遠走路都是仰着脖子,肖開元走路永遠都是低着頭。哥哥說話嗓門從來不小於60分貝,可肖開元卯足了勁兒喊最多也就是50分貝。哥哥只要出門就得跟小孩兒打起來,可肖開元從小到大就沒和人動過手。哥哥是個塌鼻樑,可肖開元的鼻子卻頗有幾分歐洲人的意思。
哥哥看到了肖開元,抓着肖開元的手大喊大叫。儘管外人聽不懂他哥哥說什麼,但是肖開元聽得懂:哥哥要和他一起去遛狗。
“吃飯了!”媽媽在樓下喊。
一桌子飯,全是肖開元愛吃的。無論上海的哪個飯店,肖開元吃着都沒媽媽做的順口。
“開元啊,你現在有女朋友了嗎?我和你爸爸天天說啊,你都27歲了。”
“我什麼時候說了?”爸爸又要跟媽媽吵架。
“你昨天還說了呢!”
“……”肖開元不說話,埋頭吃飯。
“那個阿南怎麼樣了。”
“媽,你別問了。”
“好,不問就不問。”
“……”肖開元一聽到這名字就覺得難過。
“你現在生活怎麼樣?我和你爸爸總擔心你啊。”
“擔心我什麼啊?”
“你一個人在外面,雖然說離家不遠吧,但是就這麼一個人,我們能不擔心嗎?”
“呵呵,我一切都好。”
“你要再不回家,我這個週末就去看你去了。”
“媽,我真的一切都好。”
“都好那就好。”
“你就會瞎操心。”爸爸說。
“你就不操心?”媽媽習慣性的跟爸爸吵。
“我關心的是開元的事業!”
“呵呵。”肖開元會心的笑了,他願意聽父母的拌嘴。
肖開元必須要裝作一切都好,他太怕讓讓父母失望。
晚飯吃完,一家人坐在一起看電視。肖開元看見媽媽戴上了老花鏡,在繡東西。
“媽,你在繡什麼啊,那麼大?”
“你媽在繡清明上河圖呢,叫什麼十字繡。”肖爸爸接過話。
“十字繡?”
“是啊,開元,聽說這個繡成了,能賣二十萬呢。我想啊,等你結婚的時候肯定得換房子,一室一廳肯定不夠。現在市區的房子那麼貴,光靠你的工資肯定不夠,我現在在家也沒事兒,慢慢的繡,幾年把這個繡好一賣,正好你結婚……”肖媽媽說着話,手裡的針可沒停下,一直在認真的繡。
“你媽媽現在是有時間就繡,一天繡十來個小時,我讓她不繡她不同意。她現在那眼睛,都花成什麼樣兒了……”肖爸爸說。
肖開元看着媽媽那花白的頭髮、那雙已經開始渾濁的眼睛、那雙又粗又短的手,鼻子一酸,眼眶紅了,又險些沒掉下淚來。
“我去洗澡。”肖開元怕被爸爸媽媽看出來他有什麼不對。
整整一夜,肖開元基本沒睡着,輾轉反側又輾轉反側,直到清晨,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醒的時候已經該吃午飯了。肖開元太久沒睡過這麼安穩的一覺了,好像只有家裡的那張牀,才能讓他睡得如此踏實。
下了樓的肖開元看見媽媽又在繡十字繡。
“媽,你別繡了。”肖開元劈手想奪。
“別搗亂。”
“媽!”
“別搗亂。”
吃了午飯,肖媽媽開始攆肖開元走了。
“開元,早點回去吧,明天你還得上班呢。下週再回來吧!”
“下週我可能要去北京出差。”
“那就下下週,你早點回去早點休息。這一個禮拜夠累的了。”
“我多在家呆一會兒。”
肖開元真不想離開家,離開這避風港。這裡沒有跟他討債的人,也沒有Ada。
“聽話!”
“媽!”
“聽話!”肖爸爸發話了。肖開元怕爸爸。
“東西都給你收拾好了,你哥哥送你去車站。”
肖開元無論去哪兒,都是他哥哥給他提着包送他。上高中,上大學,工作,都是他哥哥在同一個車站把他送上同一部車。這條路是他哥哥爲數不多的走不丟的路。
天還沒黑,肖開元就上了車,他往車窗外一看,哥哥在車外朝他傻笑着揮手呢。每次,他哥哥都是這個動作,肖開元已經看過幾百次了。
但不知道爲什麼,今天的肖開元不敢多看車窗外的哥哥,他覺得胸口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堵着,喘不過氣來。
大巴行駛了一站,肖開元卻覺得胸口更加堵了。
車在站牌停了,上來了一個帶着一個6、7歲小姑娘的老太太。這個老太太說着一口難以聽懂的方言,肖開元聽不懂,司機師傅聽不懂,售票員也聽不懂。
上車了足足兩分鐘,司機和售票員還沒弄明白這老太太究竟要去哪兒。這老太太只能牽着小姑娘尷尬的在車門口站着,車猛的一開動,老太太險些沒摔倒,幸好抓住了欄杆,下意識的摟住了自己的孫女。
“八塊一張!”售票員說話了,她聽不懂這老太太要去哪兒,乾脆就按最高票價收費。
“……哦。”老太太隨着車的搖晃也在劇烈搖晃着,顫巍巍的從兜裡掏出了皺皺巴巴的16塊錢。
“冊那,外國人。”司機在前面用上海話咒罵,反正這老太太也聽不懂。
肖開元注意到了老太太那雙拿着皺巴巴的錢的又短又粗的手,注意到了老太太的那雙渾濁的眼睛,注意到了老太太的那滿頭白髮……
肖開元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媽媽。
肖開元把頭伏在了前排的座椅上,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他渾身抽搐着落淚,但沒出聲。
一年多了,今天一定要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自從再次工作以來,肖開元的淚腺發達了許多,感情也豐富了喜多。今天,已經是他半個月來第二次流淚了。
肖開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趴在座椅上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越哭越傷心。
“叔叔,給!”肖開元的耳畔響起了清脆的童聲。
那個老太太和小姑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了肖開元的身邊。連這個6、7歲的小姑娘都看出了肖開元在哭。她遞過了手絹。
肖開元接過手絹的同時,還看見了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
曾經,肖開元也有這麼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