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草長鶯飛, 在塞外停居多年的鑫楠再一次踏足中原,踏入京城。不爲其他,但爲祭奠故人。
陵墓修建的還算是豪華, 但是多年無人打理, 早已顯露出頹廢的光景。墓前雜草叢生, 不過其間點綴的不知名的野花, 倒也帶來了三分的生機。
紫色的風信子被細細地紮成一小捆, 擺放在墓碑前,隨着清風搖曳着。曉彤記得,這種花的花語是……
“歉疚”。
墓碑上雕刻着墓主人的身份, 啓德王妃,袖悅。
當年離開那座荒廟後, 啓德王爺側室袖悅自盡, 屍首被運回京城, 王爺哀其亡,追封其爲正室。兵荒馬亂之際, 人心不安,縱使是高貴如王妃者,也只是草草下葬。而後,王府一場大火,滅火之後, 啓德王爺卻不知所蹤, 衆人只在王爺的臥房內發現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屍。久尋王爺卻毫無蹤跡, 新帝哀痛, 遂將屍首以王爺之禮下葬, 同時將王妃之墓翻修,使得二人能夠在地底同眠。
王妃之墓旁不足100米的地方, 就是啓德王爺的墓葬。
“……我去那邊看看,祭奠一下這位替我而死的仁兄。”啓德,不,現在大概應該稱呼爲王一,指了指旁邊的墓碑,輕聲說。
“嗯。”鑫楠點點頭,一雙眼睛仍舊注視着跪在王妃墓前的承華。
沒有哭泣,臉上僅有的只是淡淡的哀愁,承華早已經接受了自己母親的去世,平靜而淡然。
深吸了一口空氣,鑫楠轉過身,走到一旁的樹蔭下,席地而坐。
逝者已矣,雖然是這樣說,但是在接受的同時,心底仍舊在隱隱作痛。
隨手拽起一根草葉,拿在指間把玩着,鑫楠注視着不遠處的墓碑,揚起一絲苦笑。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啓德,也沒有了莫曉彤,他們都在那個戰亂中死掉了,活下來的是王一,還有莫鑫楠。
現在的他們,該換本名,只是作爲自己而活着。
“鑫楠!”王一在遠處呼喚了一聲,“走吧?”
“嗯。”點了點頭,鑫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承華……”
承華的身體略微一陣,後背猛然挺直,停頓片刻,在墓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隨後站起身,“走吧。”
三人匯聚到一起,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無奈與低落。
“……走吧。”擡手摟住鑫楠的肩膀,王一再一次重複了這兩個字,卻遲遲沒有移動腳步。微風吹着樹葉沙沙作響,寧靜肅穆的氛圍似乎是一張巨網,纏住了身體,讓他們無法行動。
走,卻無法走。
這是第一次來祭奠,也許同樣也是最後一次了。
“我要回女真,你們呢?”率先打破了沉默,承華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開口問道,“是回去還是在中原多帶一會兒?”
“這麼急着回去,果然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吧?”揶揄地笑了出來,王一眨眨眼睛。
“才……纔沒有!”承華的面孔頓時紅了一片,咬牙恨恨地看着王一,“老爸你別亂說!”
“咳。”王一輕咳一聲,略感無奈,自己這個做父親的,越來越沒有尊嚴了。
似乎前後反差過大,在承華眼中,王一再也找不回原來如啓德般的不怒自威與高高在上,再加上王一放棄了啓德王爺的身份,承華那聲“父王”愣是再也叫不出口。
折中了一下,鑫楠提議,改稱呼爲“老爸”算了。
雖然這個稱呼讓王一吐血了很久……
男大不中留,轉眼間承華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了,雖然他仍舊還是十幾歲的小屁孩,不過,王一很理解,因爲他也就是在這個年紀,開始把持不住對自己身邊的這個禍害暗生情愫從而被禍害到現在的。
而這位名叫莫鑫楠的禍害,顯然仍舊要禍害他的下半輩子……很令人慶幸與欣慰。
“你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鑫楠挑眉,多年的相處讓她已經如肚子裡的蛔蟲一樣,對王一的理解通透到極點。
“沒有,我只是在感慨承華長大了而已!”連忙狗腿地回答,王一笑得諂媚。
承華別過眼去,實在不想承認這竟然是自己直到九歲都敬若天神的人……實在是太丟份了。
突然,與風聲不同的細微聲音傳入承華的耳朵,立即警惕起來,承華扭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眯起眼睛。
“怎麼了?”感受到承華的警覺,鑫楠詢問道。
“有人來了,兩個。”低聲說道,承華搖搖頭,“快走吧,畢竟這裡是京城的郊區,萬一被認出來就不好脫身了,畢竟這裡有個死而復生的王爺……”說罷,瞟了王一一眼。
這孩子,越來越有威嚴了。在心裡嘀咕着,王一也沒有含糊,拽了鑫楠就與承華一起快步離開。
沒想到,接近的兩人果然是衝着他們來的,竟然一路追了過來,想必其中也有武功好手。
鑫楠的腿無法走得太快,不久,身後的兩人就逐漸接近。承華停住腳步,抽出腰間的長劍,“老爸,鑫楠姐,你們先走,我留在這裡擋一下。”
“不行!”當即打斷承華的話,不知爲何,鑫楠突然想起來自己拋下袖悅離開的那個夜晚,“要走一起走!”
“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我的武功不錯的!”承華辯駁。
“那也不行!小屁孩就應該乖乖呆着,把劍給王一,讓他上!”當機立斷地指了指拉着自己的王一,鑫楠撇撇嘴,“好歹他也跟着南宮練了幾手……實在不行叫冷焰。”
王一沒有搭話,眼睛在鑫楠和承華之間掃了掃,決定當牆頭草。
“這種小事爲什麼要麻煩師父?”承華搖搖頭,隨即鄙薄地瞟了王一一眼,嗤笑,“至於老爸,他不行的,連我都打不過。”
雖然這是事實,但王一脆弱的自尊心仍舊受傷了……
就在一來一往吵嘴的時候,追來的兩人已進在眼睛。鑫楠聳聳肩膀,“好了,這下不用吵了,跑也跑不了了,全留下得了。”
承華黑線,他知道鑫楠一開始就是打這個主意。
手中的長劍握得緊了緊,承華緊盯着開始不自然搖晃的草叢,直到冒出兩個絲毫不帶殺意的男人。頓時,五人相對無言。
半晌,紫衣男子拍掌大笑,“看吧看吧!葉擎我說對了吧!啓德這小子怎麼可能被燒死?!這個禍害絕對好好的!好好的!”
笑聲中,似乎還摻雜了虛弱顫音,紫衣男子笑着笑着,撲上來就給了王一重重的一拳。
“叫你裝死,老子叫你裝死!叫你一走就音信全無!老子打死你!”叫着,下手絲毫不含糊,王一苦笑着,自知理虧也不躲閃,硬生生地站在那裡捱打。
承華和鑫楠在一邊涼涼地束手旁觀,一點也沒有上千解救的意思。最後還是跟着周睿的葉擎看不下去了,上前將周睿拉住,“別打了,再打下去,沒燒死也被你打死了!”
喘着粗氣,雙目噴火般注視着王一,看到他臉上被自己揍得狼狽,周睿的怒火才漸漸平息下來,展開擅自恢復了自己翩翩佳公子的架勢,不過就是那扇子扇得速度快了好幾倍。
“王爺,您沒有事就好……”輕嘆一口氣,葉擎的口氣裡也全部是鬆了口氣一般的欣慰,王一看了看周睿,再看看葉擎,心底感動。
找了個地方,隨便席地而坐,許久不見的摯友雖然心中有千萬句話,待到開口的時候,也只能是相對無言。
“你……不準備回去了吧?我是說京城。”率先開口的是周睿,眼神無奈地看着王一。
“恩,不準備回去了。京城的事情,煩。”點點頭,王一聳聳肩膀。
“皇上……他也不相信您會這樣死掉,陛下剛剛登基,朝中還不穩定,希望您能回去主持大局……”葉擎輕聲說着,擡頭看了看王一,“不過,想必您是不會去的了?”
“雅治,這個小子還用得着我?”王一冷笑,“以前那些事情誰也說不清楚,雖然我幫了他一把,但是卻不信他。太子弒父叛變固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得到消息說,太子能出那種主意,還是他派人慫恿逼迫的……”
感覺到王一的語氣不善,周睿和葉擎都沒有開口。
“一開始我就知道這小子比那個太子難對付很多,知道鑫楠對我重要就一直打着各種幌子接近她,知道我無論是什麼情況下都不會丟下她,於是藉着什麼養狗光明正大的監視她的行動,一副關心的樣子,誰知道他心裡的小九九?!跟他扯上關係準沒有什麼好事,伴君如伴虎,你們今後也要小心點。”
周睿的笑容轉爲苦澀,“現在新皇開始立威,以前支持太子一方的朝臣已經被清理了個差不多,朝着一直是人心惶惶,生怕不小心得罪了新皇,頭顱搬家。幸好我見風使舵地快,不然還不知道落到什麼下場。不過葉擎倒是順風順水地,官職一路上升。”
“……我也只不過是站對了地方罷了。”葉擎嘆了口氣,苦笑,“的確,新皇看上去無害,其實卻含着毒,看他清理朝內,連我的心裡也膽寒的很。”
“罷了罷了,朝中的事情不要再提了,反正我不準備回去。”擺擺手,王一有些不放心的叮嚀,“記住,你們跟誰也不要提遇到我的事情。”
“安心吧,我們怎麼可能出賣你……”
“……之前,我們一直在南宮那裡,那小子混得挺好的,你們不用擔心。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也要儘快離開這裡,以免夜長夢多。”站起身,又順手將鑫楠拉起來,王一笑了笑,“大概,以後我們以後也來不了京城了……就此別過吧。”
“今後你們準備去哪裡?”看了看王一與鑫楠牽在一起的手,周睿瞭然的笑了笑,隨口詢問道。
“我們準備四處遊覽一下,好不容易到了古代,不好好觀光一下怎麼對得起自己?”王一與鑫楠對視一眼,笑如狡狐。
莫名其妙地掃了兩人一眼,周睿習慣性地將自己不懂得對話無視,“你們的關係倒是挺好,能走到一起也是上天註定”
“是啊,上天註定,所以我們可不敢逆天而行。”王一點點頭。
拱手作別,王一三人轉身離開的時候,周睿與葉擎仍舊在目送。
走了幾步,鑫楠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過頭,“那個……蕭太師,瑾瑜,小雪他們如何了?”
“……蕭太師年邁,沒有熬過那場動亂,兩年前去世了,瑾瑜與他的家人帶着蕭太師的遺體回去故鄉安葬,小雪……我不清楚,一直沒有見過……”
“……我知道了。”輕聲應了一聲,鑫楠點點頭,轉身離開。
那……他呢?莫懷淵他呢?鑫楠想問,卻沒有問出口。反正……也沒有什麼關係了吧?
“曲終人散一惆悵,回首江山非故鄉”,之前糾纏地再緊密再複雜的線繩,只要揮一揮利劍,就可以全部斬斷。一場浩劫,前塵因果盡散,幸好……自己身邊還有這個人。
“在想什麼?”身邊的人低聲問道,鑫楠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離開京城,便與承華分道揚鑣,承華北上,鑫楠與王一南下。
“你說,如果我從現在開始努力寫一部動植物圖鑑流傳後世,能不能揚名千古?”突然問了一句,鑫楠沉思。
“你可以試試啊,前提是你要有這個毅力。”王一撇嘴。
“……那算了。”鑫楠沉默片刻,“那咱們現在要去哪?”
“我哪裡知道……”
“該死的,出門之前你就不知道要規劃規劃?!”
“你讓我去哪裡規劃?沒有網絡沒有電視沒有旅遊雜誌的……”
“你要負責任啊!”
“個人認爲,努力承擔下你的歸宿問題,我已經很負責任了……”
“你說什麼?”
“不,大姐我什麼也沒說……”
曲終人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