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劍生情
一覺轉醒,窗口朦朦瑩亮,不由翻身下牀,披上外衣,隨手挽個髻,提了月華劍,緩步踱到院中。晨光朦朧,鳥語婉轉,花香沁人,好一派北國春早。
輕吸口氣,劍已出鞘。捏個引子決,一陣涼風頓起,劃出銀色弧線。昨夜落花紛紛吸來劍氣近旁,隨劍身起伏而動,心中突地起了童趣,也不顧劍招,只管輸出真氣,引着花瓣起落,自得其樂。
玩得一陣,劍氣一散,花瓣濺落。呼口氣,劍走偏鋒,弄個粘字決,近身花瓣再難離身。隱隱花香,氣爽神清,許久不弄劍,倒有些生疏了。凝神一憶,恍若與鐿哥當年練劍。劍招突地一變,起個泄字決,引花之氣頓散,若美女初醉,搖搖灑灑,緩緩散落。
“泄字決講的是神隱而氣存,心明而目清,於滄海間只一浪,於萬山間只一木。”偶有幾片嫩蕊擦身而落,溫和清涼,一如當日鐿哥耳語。尤記習劍之時,最恨這泄字,久不能入道,不免被張庭責罵。滿腔不滿,卻也不能不服劍招精妙。虧得鐿哥相助,常指點一二,又着子敬陪練,這纔拿下。當年直嚷劍身太沉的少年已遠不可尋,笑着換給木劍的少年亦離我遠去,久不入夢。
嘆口氣,橫過劍身,換過左手持劍,右手撫過劍穗,細細長長,掛塊玉佩,隱隱得見“鍶”字,只歪歪扭扭,白白糟蹋美玉。不覺失笑,若鐿哥還在,這般寵我,怎生了得。繞過劍穗,撫摩劍身。銀色劍體,冰涼如月,二尺一寸,二指寬。右手食指緩緩滑到劍尖,中指反手一剪,彈出龍吟之聲。趁聲起步,用的卻是轉字決。一轉花影齊,二轉花不止,三轉花不散。反身側步,身隨劍意,耳側風吟,撲鼻幽香。東天透亮,撒出絲絲金黃。索性閉上雙眼,尋香舞劍。
“轉亦是磨,非是笨驢矇眼,卻是水滴穿石,屏氣凝神,不可大意。”圍在敵人近身處,萬招齊發,虛多實少,待得探清底細,切作裂字決,萬鈞之力集於一刃,一擊石破天驚。
鬨然一聲,徐徐睜開雙眼,滿目落櫻,繽紛妖異。舉首一望,皆是半片之姿。若是以前,定是欣喜萬分,雀躍邀功去了。面上不覺露出笑意,心下卻蒼涼異常。
略一定神,輕輕言道:“看了這許久,可想好究竟要躲到甚麼時候啊?”
身後一聲冷哼,又聞衣襟之聲,不覺莞爾,回首望去,果是文思。映着初陽,眉目清矍,俊採神飛,扎着根銀白的帶子,活似畫中人物。我定定望住他,並不言語,莫非陽光晃眼,眼前人面目怎地模糊,透着幾分熟捻之情。
我慢慢走近,聞得陣陣香氣,異常熟悉,充滿依戀,偏又想不起。行至他面前,精細的臉,秀氣的眉,帶着一絲慌亂,嘴裡念着:“作甚麼?”
也不答話,右手捏住他的下顎,緩緩擡起,一張俊臉逐漸清晰,寫滿驚愕。我一笑:“別怕,讓我看看你。”
他嘟囔一句,想要掙脫,我左手一扯,將他右手背到身後,牢牢按住,他扭動幾下,掙脫不開,擡頭正要罵我,卻對上我的眼睛。臉有些紅了,眼亦不敢看我,轉向別處。手指輕輕撫過臉頰,少年青澀,皮膚卻也柔滑,緩緩撫到脖間,感到脈脈搏動,生機盎然,與這春歸大地何其相似。不想耳垂都染上旭日之光,不覺伸手一捻耳垂,小巧飽滿,不由擁着,輕輕嗅他耳後,髮絲柔滑,隱隱含香,忍不住吻他耳骨,熱熱溼溼。他口中無意流出一聲嚶嚀,身子一顫,我稍放鬆,見他滿臉羞色,不敢看我,只靜靜閉上眼睛,眼睫輕顫,投下淡淡陰影。恍若中毒一般,我以小指畫過他脣間,勾出媚惑脣形。
不知咬一口,甚麼滋味。慢慢逼近,嘴脣輕觸,一陣清涼。他渾身一抖,沒有推開我,我亦沒有如何,只是輕輕貼着,內心清明。
“三哥——”的5c
泱兒?突地清醒,忙的放開,忽覺尷尬,回身啞然:“你…去告知廚房,給我要杯花雕。”花雕?說得甚麼,亂七八糟,不成章法。算了算了,速速應聲而去。
走得兩步,心內平和,轉身入了偏廳,但見泱兒粉面含春,依門而立。剛打發一內侍模樣人離去。見我進來,甜甜一笑:“三哥早。”
“早,今兒個怎地不多睡會兒?”回她一笑,低頭飲茶。
“三哥不也這般早?剛纔作甚麼,怎麼這麼遲?”
“…嗯,練劍來着,何事喚我?”想起方纔之事,尤覺不可思議。
“哦,方纔宮裡有人傳旨,請明日入宮。而且,”泱而眨眨眼睛,滿臉調皮,“家裡來人了。”
“家裡?”我一愣,誰撿這時候來?四弟五弟脫不開身,連之有官職在身,豈能隨意離開。慢,家裡,家裡?劉忠素來小心謹慎,不會有此舉動,退萬步說,有人離府,劉忠亦要稟報,怎地此次全無徵兆。心將府中人等檢視一番,沒有頭緒,不由一樂:“管他是誰,方纔練劍,我先沐浴,叫他一會兒伺候吧。”
泱兒掩嘴一笑:“三哥這招水遁泱兒記下了。”
敲她腦袋一記,轉身回房沐浴。
泡在溫水中,細細梳理頭髮,尤記鐿哥誇讚我髮色瑩亮,得意非凡。自斷髮埋骨,不再留心,不覺長到今日,再黑再亮,於我眼中,亦是枯藤荒草。嘆口氣,靠着浴桶邊緣,閉目凝神。聽得身後啓門,腳步輕捷,自行至簾後,輕聲加炭,後又入內,探手試了水溫,加些熱水,正欲退下,我輕笑出口:“怎的沒有藥汁?”
“爺…莫要取笑。”語種含着絲絲無奈,亦有絲絲狼狽。
我睜開雙目,月餘不見,子敬黑了幾分,愈發俊逸了。見我睜眼,也就跪在桶側,替我擦身。溫水蒸騰,一室皆靜。
“爺——”
“子敬,有話直說吧。”這般作難,倒叫人心疼。
“…上次爺吩咐的事,子敬查過了…”
“哦?”
“是…”
“真的是解語?”我淡淡開口。
子敬猛地擡頭,一臉驚愕:“爺如何知曉?”
“猜的。”我一頓,垂下眼來,“當日也沒幾人在場,除了她們倆,還能有誰…”言盡於此,心下荒涼。好歹也是跟我數年之人,平日裡怎生放肆,我皆不在意,偏是這事,想來哭笑不得。
“原來在爺心中,所有人站哪邊,都是明白的啊。”子敬恢復寧和,言談間毫無情緒。
我一點頭,又搖頭:“這話,也對也不對。只能說,在我心裡,確是有所希望,只是不願用強的罷了。”再想一想,又道:“可惜…”突地神傷,不願再言。
子敬亦不開口,默默爲我沐浴。直到起身更衣時纔開口:“爺打算怎麼作?”
我拉上內襟,緩緩係扣,再穿好中衣,子敬本替我着了外衫,想了想,又添了件皮子。
“你以爲如何?”
“爺一句話下來,子敬照辦就是。”
玩味的看着他挑起眉頭,我幽幽吐氣:“想替她求情也不是不行,看把你憋的。”
聞言子敬渾身一顫:“爺多心了。”拉着水貂皮子的指尖,晃了一晃。
“是麼?呵呵。”我隨手將頭髮自裡衣拉出,“解語跟了我這些年,並沒惹出什麼亂子不是?”
“爺的意思是…不會下手?”子敬語帶希冀,雖是垂着眼睛,卻也可窺見絲絲星芒。
“呵呵,莫非在子敬眼中,劉鍶是個嗜血野人不成?”語帶譏誚,添點嘲弄,有了幾分慵懶。
“不敢。只是不想爺竟會網開一面,就不怕後患無窮?”
我只一笑,並不答他。子敬你這傻小子,解語是父王之人,若我動手,豈不是挑明與父王爲敵。就算除去此人,父王耳目亦會遍佈,那時候還要**思再找出來,豈不麻煩。況且,解語熟知我生活起居瑣事,換個人來伺候,更加麻煩。思及此,在鏡前坐下,隨手挽個髻:“子敬,此事暫且罷了,日後自有動手的機會。”
子敬咬着上脣,行至身後,打開我髮髻,輕輕梳理,帶好青玉冠,插好熘瓊簪,才悶聲道:“是。”
我望着鏡中兩人,一青一黑。青者俊眼低垂,黑者目若明星,不覺啞然:“子敬,還是你梳得好,不像我,弄得好似鳥窩一般。”
青者似笑非笑瞅我一眼,終是嘆氣:“爺真是…子敬不知如何說纔是。明明是聰明人,偏又說些混話,若是傻子,又怎能做出那些事來?…”
“子敬…我有個計劃,要你相助。”看他愁眉苦臉,不覺玩心突起。
“爺儘管吩咐。”一臉鄭重,我看看暗暗好笑。拉他附耳過來,如此這般交代一番,只聽得他目瞪口呆,好半晌纔回過神來:“爺這是計劃多時,還是一時興起?”
“這個,自是早有計劃。”權且當是早有計劃的一時興起吧。
“可子敬以爲…”
“子敬,”我沉下臉來,肚內卻笑得開懷,“什麼時候學會的多舌?”
“既如此,聽憑爺吩咐,只求爺自個兒小心就是。”語多無奈,我暗自偷笑不已。
突又想起一事,回身道:“查查文思後面的高人,切莫打草驚蛇,否則計劃難成。”子敬一皺眉,見我不願多談,亦不詢問,稍頃告退了。
獨坐靜思樹下之事,甚覺蹊蹺。自以爲不是喜形於色之人,怎會有如此怪異之舉動。細細回想,憶起文思身上帶有香味。
香味,香味,若有似無,亦遠亦近,清和雅秀,好似二八佳人,粉面含春,偏又帶點嬌羞,隱隱綽綽,看不真切。的ea
是什麼香?我閉上眼,仔細回想幼時蘇清傳習禮儀時之事。腦中閃過數種奇香,皆不是。有些泄氣,當日嫌調香弄鼎女氣,現下方知學無高下。
不免搜腸刮肚細想一番,突又憶起那香微帶瑰旎之情,再聯想之後失控之舉,登時心如明鏡,不免暗笑,想給劉鍶下藥也不難,就怕應了戰,你又怯了,一人唱戲渾是無趣。
轉念又想想方纔與子敬商量之事,雖是一時興起,若是做得好,當有奇兵之效。這豳國三王爺的府上,就是此行第一站,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只是這一走,有數天不能見着文思這小子,心裡倒有些憋悶…憋悶?想他作甚,真是奇怪,看來幽情香的魅力不小,早知道就叫薛太醫也給我一些,說不定對付那個少年王爺有妙用也未可知。只是我這一走,好些事要庭繼南宮撐着,還得瞞着泱兒和文思,不能露了馬腳。思及此,轉身尋人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