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歷程(一)

悲慘的歲月就好像是永遠沒有盡頭,希望也成了一個虛無飄渺的幻象,再也沒有真實可言了。王金娜覺得自己如今就是一具行屍走肉,她的大腦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剩下來的除了機械一樣隨着別人的命令行事之外,只有悲傷。

這些天的勞動也越發得沉悶起來,因爲害怕會有人告密,所有的人在一起幹活的時候,向來是不多說話的,誰都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儘管王金娜的心裡頭裝着無限的愁苦,她卻不敢向一個人進行傾吐,人就是這樣,抑鬱過久,得不到渲瀉,自然就會生出病來。

王金娜已然燒了三天了,開始的時候還是低燒,她向隊長請假,但是隊長卻認爲她總是在請假,的確,這些日子以來,她的情緒和身體一直很差,請假的事也就時有發生了。軍宣隊的隊長雖然準了她兩天假,同時卻又警告着她,如果她還是這樣消極怠工的話,等到過年的時候,別人可以因爲表現良好而有假可請,可以回家過個年!而她會因爲表情不好,對勞動不積極,只能在幹校裡過年了。

王金娜還是十分在乎回家過年的,中國人都有這個傳統,過年的時候就是一家團圓的時候,所以無論是跑到了天南地北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往家裡趕,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家裡,和親人們在一起。所以,爲了能夠回家過年,王金娜又把剛剛請下來的兩天假退掉了,她覺得自己還能夠忍,人生在世,其實就是一個忍耐的過程,就像是那句老話所說的一樣: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她的頭已經越來越沉重了,說實在的話,隊長分給他的任務其實並不重,只是要她和其她的婦女一樣,去田間給冬小麥鋤地。這片農田如何也有幾百畝,每個人都有分工,人家一個上午能夠鋤上幾壟地,但是王金娜卻一壟也沒有鋤完,並不是她想偷懶故意磨洋工,而是她的身體的確已經無法承受住這一天的寒風欺凌,只覺得整個人都是頭重腳輕的,手裡的鋤頭比磨盤還要沉重。中午過後,隊長面對着王金娜的這個成果,只能搖着頭,然後在下午又給她重新安排了一個工作,讓她去河邊踩水車車水,這一次他還給王金娜規定了數量,人家一下午可以車上十畝地的水,她如何也要車上五畝以上。

車水的活相對來說,的確是要輕鬆了不少,而且也要愜意了許多。所謂的車水,還是一種比較落後、原始的灌溉方式,利用一千多年前先人們就已經發明瞭的水車,從河裡把水提升上來澆到地裡,進行漫灌。這種水車運作的道理全國幾乎是一樣的,只是各地所用的方式不同,有人力的,還是畜力的,但不管是什麼動力,都需要人來看護進行,這與世界上其他國家已經通用了電力抽水泵相比,落後得已然太多了。王金娜所使用的水車,也是江漢平原上最常用的一種,這種水車一般是通於人力進行,水車上搭着個架子,夏天的時候還會搭上涼棚,車水的人可以整個身體扶着這個架子,用腳踩着象跑步機一樣圍着一根長軸轉動的踏輪轉動,轉動的軸同時也將水車帶動起來,把河裡的水一步步地提升到田裡。水的提升是通於一個竹板或者木板在水槽裡運動,把水從河裡帶上來的,因爲在竹板或者木板在運動的時候,水還是會不斷地漏出來的,所以只有運動的越快時,提上來的水纔會越多。

王金娜緩慢而又十分有節奏地踩着水車,手扶着木架的橫杆,遠望着西面已然快要沉入到地平線以下的太陽,那一片的晚霞絢麗多彩,卻又血紅如血,映照着整個遼闊的曠野,遠處的楊樹也只剩下了一叢叢的枝幹直插天際,偶爾會有幾隻麻雀從眼前飛過,令人感到的只有一片得蒼涼。麥田裡除了一片已然變得墨綠生澀才長出不長的青苗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了,那些勞動鋤禾的人已經下工回去了,所在大地一下子便空寂了下來。與王金娜同時車水的那個同伴,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活,先走了,可是王金娜負責的這五畝地還沒有澆完,她不想再讓那個隊長對自己說三道四,只好忍着不舒服的身體,依然有氣無力地踩着水車。她踩上來的水要比她剛纔的同伴少了一半,也就難怪人家能夠完成任務,她還要加班了。

一邊踩着水車,王金娜卻又一邊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想到家裡那些不知道還能不能歸來的親人之時,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一絞痛起來。其實事後,當她躺在牀上的時候,又仔細地想過,她自己也是一個說不清楚能不能歸來的人呢,又有什麼好替別人操心的呢?

河的對岸,是另一個農場的田地,這條只有十米寬的小河是這一片農田的水源地,對岸也有幾輛水車架在岸邊,剛纔她還可以看到兩個婦女跟她一樣在車水,但是這個時候人家也已經收工了,早早的回家,對面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王金娜把自己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從對岸收回來,望着腳下面的這一條緩緩流動的小河,她知道這條河可以通往漢江,可以通往長江,與漢江和長江比起來,這條河太小了,但是水卻清澈異常,人們經常可以來到河邊捧着河裡的水直接喝進嘴裡,不知道爲什麼,看到這一河的清水之時,她的腦海裡就忽然想到了王芹,想到了熊卓然來,這兩個人都是已經逝去的故友,他們的死又幾乎是一樣的,選擇了自殺。想到自殺的時候,她真得有些心動了起來,恨不能一頭就跳進這河的清水中,省卻了還要活在這個污濁的塵世。

“唉!天要黑了,你還不回呀?”忽然,有人在遠處對着她喊了起來。

王金娜怔了一下,轉頭順聲看去,見到下游三百米的地方,正有一個黑影扛着把鋤頭從對岸往這邊走過來,開始的時候,她並沒有在意這個喊她的人,但是回味着剛纔他的話語之時,卻又覺得似曾熟悉,她不由得再一次盯住了那個走過來的人,越來越覺得來的人身影似曾相識,可是她的視力卻越來越模糊,她的頭也越發得沉得了,一陣寒風吹過來,她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腳下卻是一腳踏空,身子也跟着向前一衝,原本還無力地搭在架子上的胳膊一下子滑開了,她的整個身體失去了控制,一頭栽向了這條清清的河中,“嗵”地一聲,濺起了老高的水花來。

“救人呀!有人落水了!”那個走過來的人當先地喊着,而在他身後的遠處,還有幾個收工的人也匆匆地奔了過來。

※※※

王金娜只覺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當她夢醒的時候,只覺得渾身又酸又痛,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她睜開眼睛來,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一個簡陋的病房裡,一根細細的輸液管映入她的眼簾,順着這根輸液管她可以看到在她躺着的牀邊立着一根鐵架子,上面吊着兩個瓶子,而輸液管的另一端卻是通向了她的手臂,她這才感覺到一絲絲的涼意正從她的手臂處傳過來,進入了她的血液裡。

“我這是怎麼了?”她喃喃自語着,想要努力地坐起來。

“別動!”身邊立刻傳來了一聲低沉而又熟悉的聲音來,同時有人站起來按住了她想要直起來的身體。

王金娜這纔看清了坐在身邊的這個人,不由得叫出了聲來:“老劉?怎麼會是你?”

不錯,守在她身邊的正是已然與她失去聯繫有七八年之久的劉興華,雖然有這麼久沒有見過面了,但是王金娜還是可以一眼就認出他來。如今的劉興華已然蒼老了許多,他的頭髮也和自己一樣,兩鬢花白,額頭的皺紋也道道地映現出來,彷彿刀刻一樣得深;他的臉又黑又瘦,早已經失去了十年前的那副英姿勃發,兩個眼角也耷拉下來,使一雙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精銳,若不是與劉興華相熟已久,他的這張臉還是王金娜曾爲其雕刻過,她也幾乎認不出來這就是原來的那個省長,而會跟所有的人一樣,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老農民。

“是我,我是老劉!”當看到王金娜一下子便認出他來的時候,劉興華也有些激動,連連應聲地答着。

一行淚水不知不覺得流出了王金娜的眼睛,忽然就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她沒有死,而劉興華也還活着。

“別哭!呵呵,哭什麼呀?”劉興華一邊安慰着她,一邊用毛巾替她擦去了淌出來的淚水。

在這一刻,王金娜忽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依靠之感,這是一種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的感覺,是一個一直迷失在荒野裡找不到方向的人突然看到了光明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對於王金娜來說,也只有同張賢在一起的時候可以感受得到,可是如今卻不知道爲什麼,她對於劉興華也有了這種感覺,這也許是因爲在她最爲無助的時候,這個老朋友適時出現的緣故吧!

“這是哪裡呀?”她有些奇怪地問着。

劉興華笑了一下,告訴着她:“這是沙洋醫院!”

“我……我怎麼會在這裡?”王金娜終於是忍住了心頭的悲傷,慼慼地問着。

“那天你掉進河裡了!”劉興華告訴着她。

王金娜驀然想了起來,在她從水車上栽倒下去的那一時刻,她竟然沒有絲毫的慌張,有的卻是一種彷彿終於得到了解脫一樣的輕鬆感,她想,她終於可以去了,可以去追隨張賢的腳步,她的腦海中閃過了張賢的臉,然後便再也沒有知覺。

“是你救了我?”良久,王金娜才低低地問道。

劉興華只是點了一下頭,對着她道:“那天我也是正好看到,當時也不知道是你!”他說着,又開玩笑一樣,十分打趣地道:“呵呵,我真不知道原來我們兩個單位就只隔着一條河,要是知道你來到了五七幹校,我早就想辦法來看你了!哪怕是偷偷的爬牆,或者鑽地道!”

王金娜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她苦澀地搖着頭,有些埋怨地道:“老劉,你不該救我呀!”

劉興華怔了一下,他馬上明白了什麼,卻又要故作不知地問道:“爲什麼?難道你不知道好死不如賴活着嗎?”

王金娜把頭轉向了窗外,木然地看着外面那棵已然成了赤條條的楊樹,深有感觸地道:“活着,這是受罪呀!真得不如一了百了!”

劉興華呆了呆,分明能夠感覺得到王金娜這一顆已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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