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章 無義(三)

戰場上的拼殺還在繼續之中,將這片奔流的河水攪起了千層的浪花,但是又彷彿是得到了什麼暗示,雙方的人員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自己的官長。陳大興與熊三娃奮力地從那個被張賢打開的缺口越將出來,奔馳之間已然來到了河的岸邊,再轉回頭去,於是看到了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場面!

“雷霆!你這個無恥的傢伙!”熊三娃暴怒着,想要衝將上來,可是卻被陳大興拉住了!因爲陳大興十分清楚地知道,此時如果冒然地靠近,那麼張賢一定會受到傷害。

果然,見到有人要衝將過來,雷霆大聲地斷喝着:“都別動,再動我就打死他!”

這聲音彷彿是洪鐘一樣,在黑夜裡傳出了老遠,竟然蓋過了四面的槍炮之聲,傳到了每一個在河中拼殺的雙方士兵的耳朵裡。

所有的人停止了搏鬥,剛纔還混戰成一團的場面,在這一時刻,卻又出奇地寧靜下來,便是嘩嘩的流水之聲,也可以聽聞。畫面靜止着,還有人保持着挺刺的姿勢,可是都轉頭望向河中間的雷霆與張賢,愣了片刻,便又紛紛撤到各自的陣營,老虎團的士兵轉向了河的西岸,搜索隊與三十三團的士兵則轉回了河的東岸!

這是一個十分沉悶的時刻,在一開始得手的剎那,雷霆還感到無比的興奮,可是隨着時間的流逝,當他的目光與張賢的目光攪在一起的時候,這種興奮卻變成了一種難以消散的痛苦,在張賢的眼睛裡,他並沒有看到後悔與受到欺騙之後的憤怒,而是一個最普通的人所能流露出來的懷疑,以及隨之而後出現的悲傷。

“這把手槍是我借給你的!”這是張賢在這麼半天之後,唯一說出來的話。

雷霆怔住了,他馬上想起當初自己從蒙陰城出來的時候,是張賢把這把貼身的手槍借給他防身,這把槍是羅達送給張賢的,他也知道這把手槍對於張賢來說的重要性,當時他還信誓旦旦地對自己的這位朋友說,他一定會把這把槍完璧歸趙的,卻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他卻是用這把槍指着槍的主人。

雷霆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但是隨即便又鎮定了下來,他只是低低無比歉意地說了一句:“對不起,阿賢!”說着,已然用一隻胳膊勒住了張賢的脖子,這樣是預防張賢的反抗,他知道如果真得與張賢對打起來,自己並不見得打得過這個壯實的傢伙,同時他的手槍還在指着他的頭。在整個過程中,張賢都十分配合他的動作,便彷彿是失去了一個主意的傀儡。

“大家都退回西岸!”雷霆的腦子異常得清醒,這樣大聲地命令着自己的士兵。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不可能再衝過河去,將敵人擊敗,如今最現實的是要全身而退,至少到現在爲止,他還沒有失敗。

看着自己的隊伍漸漸退回西岸,而對面的國軍也並沒有開槍射擊,雷霆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一半,他知道這是因爲自己手裡俘獲了敵人的頭目的緣故,可是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卻犯起難來,想要把張賢放掉,然後自己轉身跑回,卻又擔心會中敵人的冷槍;可是如果自己真得抓獲了張賢,把他當成自己的俘虜,或許自己會得到上峰的嘉獎,也能夠令那些對自己懷疑的人刮目相看,可是在他的良心裡卻不能如此,他將終生揹負着一種難以啓齒的愧疚:他是踩着同學好友的血在前進!

而此時的張賢,何嘗不是百感交集,在這個時候,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最親密的朋友與同學,竟然會是自己的敵人!此時,他並沒有想到自己真得落入共軍的手裡,會是什麼樣的結果,但是他還是相信,雖然雷霆在此時顯得如此得無情無義,絕不會真得對他開槍!所以,他反而坦然了起來,想要看看雷霆後面的表演。

“雷霆!你放了我們的張主任,我可以放了你們的王團長!”這個時候,已經退到河東岸地劉連長忽然大聲地對着這邊喊了起來。

雷霆不由得一怔,經不住問道:“王大虎被你們抓了?”

“是!”張賢答着。

“怎麼會呢?”雷霆還有些疑惑着,他擔心這是敵人的疑兵之計。

“怎麼不會呢?”張賢卻是反問着他。

雷霆相信了,在張賢在,沒有什麼不可能,更何況在他看來,王大虎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有勇無謀的團長,根本不會是張賢的對手。如果真得用張賢來換回王大虎,這倒是一個十分不錯的選擇,可以一舉兩得,一來不用擔心如何處置自己的這個同學,以俘虜換俘虜,也省去了自己良心的責備;二來也算是救下了王大虎,便是在將來在一起合作的時候,想來這個王大虎也不應該再象以前那樣地對待自己,怎麼說來,自己對他也是有了救命之恩。想到這裡,雷霆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當下朗聲道:“好,我同意跟你們換人!”

聽到雷霆如此答應下來,岸邊的陳大興、熊三娃等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很快,王大虎便被人擡到了河邊,這個時候的王大虎已經清醒了過來,很想掙扎着坐起身,卻如何也不能夠。陳大興大聲地與雷霆談着條件:“雷霆,你先放了張主任!”

雷霆卻道:“你們先放了王團長!”

陳大興道:“你們的王團長受了傷,他走不了,你們過來個人揹他!”

雷霆愣了下,轉頭看着西岸,還沒有等他命令,一個人影已經躥下了河來,撲通撲通地走向河的東岸,不用多問,他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正是王團長的死黨——趙柱子。

趙柱子走上了東岸,也不顧國軍士兵的衆目睽睽,背起王大虎,轉身就要離去,剛剛下到河裡,卻又被陳大興用槍頂住了他的前胸,他停在了那裡。

“雷霆,我們一起放人,如果他走到河中間,你再不放人的話,就別怪我們打死他!”陳大興這樣的威脅着,同時命令人在岸邊架好了機槍。

雷霆知道,在空曠的河中央,除非是躲到水裡去,除此之外,根本無處可藏,而這水又是如此之淺,更何況此時的王大虎還不知道傷得怎麼樣呢,對岸真要是打起槍來,誰也跑不了。當下,他點了點頭,對着陳大興道:“好!”

柱子揹着王大虎緩步走到了河的中間,陳大興已經叫了起來:“雷霆,你該放人了!”

雷霆猶豫了一下,卻聽着王大虎微弱的聲音傳來:“不能放!”

“再不放我就要開槍了!”陳大興大叫着。

雷霆看了王大虎一眼,還是緩緩收起了自己的槍,同時鬆開了勒住張賢的那條胳膊,將他往前一推,他不想食言。

張賢回頭看了他一眼,兩個人的目光又一次交織在一起,卻再沒有更多的語言,在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過去了的將永遠過去,美好的只能成爲回憶,往日時光,恰同學少年,不過是紅塵往事,轉眼間,人各一方,不可能再走到一起!跨過了這條河,其實也就是跨過了友誼之線,從此後,沒有朋友之交,也沒有同學之義,有的只是敵人之仇!

雖然這是一個十分痛苦的時刻,但是戰場上卻根本不容人有半點的傷感,張賢扭轉頭來,快步向東邊的岸處跑去。

雷霆也反應過來,看看柱子已經揹着王大虎近了河岸,他也向西岸直奔,他非常清楚,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時候,如果等張賢跑上了岸,而他還沒有上岸的話,可能自己就會成爲對岸的目標。

果然,張賢的腳步要快了許多,柱子揹着一個受傷的王大虎到底還是跑不過一個健全人,陳大興已經向那個機槍手示意下去,他要佔儘先機,先下手爲強,把那三個還沒有搶上岸的敵人盡數掃中。

“不許開槍!”張賢卻是一聲喝令!

陳大興愣了一下,那個機槍手也怔住了。

也就是在這個短暫的時刻,趙柱子已經揹着王大虎在岸上人的幫助之下,爬上了河的西岸,而雷霆也馬上到了岸邊!

熊三娃卻是無比得憤怒,並沒有聽從張賢的命令,他一直舉着槍以瞄準着那個在他看來是忘恩負義的雷霆,眼見着這個傢伙就要脫離水面,全神貫注的他終於扣動了扳機,在此之前,他也沒有聽到張賢的命令。

看着雷霆倒在螳螂河的岸邊,熊三娃這才長出了一口兇中的惡氣,卻也在這時,他被張賢狠狠地打了一拳,手中的槍倏然落地,他的整個人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張賢回過頭,依稀看到在同伴的幫助之下,雷霆爬上了岸去,卻沒有再站起來,顯然是受了重傷。見到雷霆還能爬起來,張賢也長出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自己的鼻子有些發酸,眼睛一熱,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這一切都沒有逃脫陳大興敏銳的雙眼,他跟了張賢這麼長時候,還很少見到過張賢象今天這般如此地傷心過,此時的他也不再是原先那個懵懂的少年,看得出來,張賢與雷霆的感情與交情還是很深的,只是在這個時候,他卻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勸解自己的這位長官。

“賢哥,你爲什麼不讓我擊斃那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熊三娃氣呼呼地站了起來,並沒有看到張賢掛在臉上的淚水,還不服不忿地責問着他。

陳大興偷偷地拉了他一下,示意他省些火氣,熊三娃卻一把甩開了他的手。

張賢轉過臉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真誠地對熊三娃道:“對不起,三娃!”

熊三娃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分明看到了張賢的眼淚。

“其實這也沒有什麼,關鍵時候見人心,賢哥,別在乎他!”陳大興這樣地勸道。雖然他與張賢是同年,還比他大了幾個月,但是一直以來,他都將張賢當成自己的大哥,所以也一直跟着熊三娃這樣地叫他作賢哥。

“是呀!”劉連長也走了過來,勸道:“雷霆是個不忠不義的人,主任何必爲他掉淚呢?”

張賢看了看面前的這些兄弟,卻是搖了搖頭,感慨萬端地道:“你們不懂!你們不懂!……”他說着,想要解釋,到頭來卻再沒有多說半句。轉過頭來,再看看對面的河岸,漆漆的黑夜裡,那隊共軍正在轉移之中,而歷山的炮聲更加密集了,那邊的喊殺之聲也沖天而起,顯然如同他先前的所料一樣,解放軍這一次是提前發動了進攻。

“走,快回歷山!”張賢猛然清醒過來,這個時候根本不能容他再有絲毫的兒女情長,當先着向歷山奔去。

可是,雷霆的身影卻始終在張賢的腦中縈繞着,同時出現在他腦海中的,還有錢雄風與黃新遠,這兩個人也是他心中永遠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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