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章 偵察(三)

翻過了大成山,沿着一條小河向山下東南方向行近,就可以到達華川城了,這條小河是北漢江的支流,華川就位於這條河匯入北漢江的地方,南面距離春川城也就是四十公里,這裡是一處公路與水路的樞紐,日本人佔領時期,便在北漢江上攔壩建了一座水電站,華川就位於這個水電站上游的水庫中,這個位置又是處於東面的鷹峰山脈和西面的廣州山脈之間的開闊谷地中,所以也成爲了江原道南北交通之間的必經要地。它又是一個郡府所在地,相當於是一座縣城,美國人和韓國人是沒有理由不在這裡設有重兵的。

張賢自然也知道他們要去的那個目的地的危險性,所以這一次的偵察行動,他並沒有帶上熊三娃,儘管熊三娃一再得強烈要求,但是都被張賢拒絕了,他知道王大虎也一定不放心熊軍長的三兒子再出什麼事。

這一次,張賢帶出來的是警衛營的第二連,二連的連長王鵬與副連長賀強也算是跟了他很久的老部下,雖然這個連裡還有很多的新戰士,但是並不影響大家在一起時的默契。

他們這一個連也不敢在大白天裡走大路,而是沿着山間的小路,專揀山高林密便於隱藏的地方行進。好在四月的時候,已經春暖花開了,便是落葉松也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針葉來,一百多人散落在微綠的樹叢、斑剝的山石和禿兀的山巒之間,又不顯山,也不露水,很輕易地便可以避過敵人飛機的偵探,經過十幾個小時的穿插,已然到達了華川城的外圍地區。

樸熙順一直跟在張賢的身邊,不管他們走得多快,這傢伙也能夠跟得上來,這說明這個小子的確是吃得了苦的,想來朝鮮人跟中國人真得差不多,也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在這個時候,中國大部分地區已然結束了戰爭,而他們還要忍受着這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纔可以結束的戰爭!這該死的戰爭,已然讓朝鮮人民付出了無比慘重的代價,只是因爲一些政客的自私、一些外國勢力的角逐,才使這個本來偏遠在東北亞一隅的半島上充滿了硝煙,才使得成千上萬的人無家可歸,妻離子散,直至成爲炮火下連掙扎都來不及掙扎的炮灰。

在來的路上,他們經常可以看到沒有人煙的山村,那些山村裡一堆東倒西歪的土房和茅草房,很多還帶着燒焦的灰痕,張賢知道,這一定是遭受到了大火的焚燒,或者是被美國人的飛機轟炸了,或者是被戰火燒燼了,曾發生過敵對雙方的交戰;只是戰火之後,剩下的只有一片的廢墟。在三八線附近一百公里寬的地段上,早就已經成了無糧區,這裡的老百姓也幾乎要跑光了,無數的難民匯成了一道道的洪流,向南方的漢城、大邱以及釜山而去,這種景象,他們已經看得多了,早已經見怪不怪。

“怎麼不說話了呢?”看着身邊這個年輕的臉孔帶着一副肅然的表情,張賢忍不住當先地開了口,問着樸熙順。

樸熙順轉過頭看了張賢一眼,又頭轉向前,目光望向遠處的山巒,依然沒有一點得表情,淡淡地道:“有什麼好說的?”

“說一說你的故事呀?”張賢沒話找着話:“這一路上,你就沒有笑過一次,一直這麼哭喪着臉,看來你的心事很重呀?這是怎麼了?是不是不願意跟着我一起來執行任務呢?”

樸熙順搖了搖頭,停頓了一會兒,卻又開了口:“於營長,如果你看到你的國家是這樣,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山河破碎着,還要承受外辱的鐵蹄,以及內戰的煎熬,你能笑得出來嗎?”

張賢愣了愣,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回答了。的確,他只是一個跨過鴨綠江的中國志願軍,但是如今的朝鮮的情形,也曾在中國大地上發生過,作爲過來人,他可以感受得到這個朝鮮小排長的悲哀。樸熙順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民軍戰士,他有着與自己年青時一樣憂國憂民的情懷,以及拳拳報國之心!而象樸熙順這樣有文化,又有膽略的朝鮮士兵,在人民軍裡面來說,已然是鳳毛麟爪了,如果他能夠在戰爭中存活下來,或許可以成爲將來朝鮮國家建設的脊樑。

“別想太多了!”張賢只得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時勸導着道:“我們的勝利一定會到來的,我們中國就把日本人和蔣介石趕走了,你們朝鮮人也一定可以把美帝和李承晚趕下海的,我們不是在一起並肩戰鬥着了嗎?”

樸熙順看了他一眼,點了下頭,卻又有些懷疑地問着:“於營長,我一直將你當成我的大哥,覺得你跟那些中國人不一樣,你比他們要聰明瞭許多!你覺得如今我們有可能將美國人和李承晚集團趕下海嗎?”

張賢怔了怔,其實他也一直在懷疑這個問題,在第四次戰役的後期,很多的志願軍戰士們面對着不斷的失敗,早就已經沒有了剛剛進入朝鮮時的那種雄糾糾氣昂昂的精氣神了,面對着飢餓、面對着寒冷、面對着死亡,以及面對着不斷倒下去的戰友與同志們的屍體,許多人連想要帶走這些屍骨的機會都沒有,在這個時候,還有幾個人會真正得相信上級黨組織誇誇其談的話呢?只是作爲一名營長,雖然張賢很清晰地知道這場大戰的結局絕不可能在短時期內分出勝負,卻也只好堅定不移地來向下面的連隊灌輸着上面傳達下來的精神:明明打了敗仗,也要違心地來向大家宣傳是打了一個大勝仗;明明中朝聯軍之方局勢堪憂,卻還是要對大家說聯合國軍已經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有的時候,這些話說出去,不僅是下面的戰士們不信,便是連他自己都感到臉紅,真得就如同熊三娃講的那樣,不僅是在騙人,同時也是在騙自己。

只是,無論什麼時候,張賢還是非常得清楚,既然已經成爲了一名志願軍軍人,那麼就必須要無條件地服從上級的命令,哪怕下面面對的是上刀山或者是下火海,這就是一個當兵的人必須要面對的宿命!

“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打敗敵人的!”面對着樸熙順一直盯視着自己的目光,張賢在遲疑了片刻之後,還是這麼堅定地說着。

樸熙順依然看着他,卻搖了搖頭,有些失望地道:“你的話跟我們金團長的話一個樣子,我知道你們共產黨員都是這樣的,雖然你這麼告訴我,但是我卻從你的眼睛裡看出來,其實你也不相信!”

張賢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來,樸熙順畢竟是在李僞軍裡呆過的,跟美國人也打過交道,對雙方的情況都很瞭解,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因爲他成爲了自己的俘虜,或許在這個時候,樸熙順正在聯合國軍的陣營裡聽着美國歌曲,吃着美國罐頭,得意洋洋呢!想一想,這種話也只有能從他這樣的人嘴裡問出來,換成任何一個人民軍的戰士,只怕連說都不敢說的。只是,這位樸排長真得太精了,精得讓人覺得對他都有些不放心,他竟然能夠一眼看透自己的話是言不由心!

張賢有些尷尬,但還是道:“我是共產黨員,對於我們共產黨員來說,是絕對不可以懷疑黨的指揮的!”他說着這話,覺得自己真得有些象熊卓然了,不過,他又提醒着這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排長:“熙順,你現在也是一名革命戰士,怎麼可以對黨組織的話、對人民的力量進行懷疑呢?”

樸熙順被張賢問得一怔,卻又是一聲得苦笑,告訴着張賢:“於大哥,你知道嗎?我這個排長當得很窩囊的,在我們團裡,很多人都看不起我,如果不是金團長的執意提拔,我想我很可能會被他們當成落後份子給打倒了!”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只要把自己的事情作好了,也就不用怕別人來說三道四了!”張賢勸解着他。

樸熙順知道張賢的話是在寬慰自己,他有些感動,嘆了一口氣,悠悠地道:“其實,在晚上沒有人的時候,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我參加人民軍難道就真得是在爲人民而戰鬥嗎?要是當初沒有你們中國志願軍入朝參戰,人民軍可能就已經被聯合國軍打跨了,我們朝鮮的戰爭也就應該是結束了!其實對於老百姓來講,誰當權都是一樣的,只要沒有戰爭,沒有戰亂,沒有死亡,沒有妻離子散,能夠過一過安定的日子,大家就會非常滿足了,我們這裡老百姓的要求很低,纔不會在乎誰來當總統,誰來當首相呢!”

聽着這種話,張賢忽然找到了當年自己在內戰中的那種感受,只是這個時候聽到樸熙順說出口來,卻又不得不令他警省起來,馬上嚴肅地詰問着他道:“熙順,你的這種思想是非常危險的,難道我們中國志願軍來幫助你們還錯了不成?你反而願意來當亡國奴?成爲美國人的奴隸嗎?”

樸熙順也覺得自己剛纔的話是有些過了,連忙對張賢陪着笑解釋着:“於大哥,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是把你當成了我的兄長,纔會跟你說一說這些話的。其實,這也只是我這麼一想,你不要當真,這種話我也不可能去跟別人說的!”

聽到樸熙順服了軟,張賢的語氣也放緩了下來,同時不忘記地告誡着他:“熙順,你還年青,有很多的事可能要到三十歲以後才能明白的。!”他說着,也嘆了一口氣,同時壓低了聲音:“有些話不要隨便說出來,放在心裡頭就好了,要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

樸熙順使勁地點了點頭,沒有馬上答話,兩個人並肩又走了一段距離,他忽然象是憋了半天又憋不住了的樣子,低聲自言自語一樣地道:“其實,我們朝鮮被日本人都佔領了這麼長的時間,也還不是過來了?美國人比日本人還要壞嗎?”

張賢愣了一下,忽然覺得自己帶着這位樸排長出來,真得就是一個錯誤,他只是奇怪,樸熙順今天這是怎麼了?爲什麼盡在自己的面前說些不着調、而又隨時有可能會送掉他前程和性命的話?難道真得就像是他所說的那樣?在人民軍裡呆得久了太憋屈得慌了,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可以信賴的兄長來傾訴嗎?

有的時候,年青人就是很難沉得住氣,他們死都不怕,卻受不了半點的委屈。

“熙順!”張賢叫着他的名字。樸熙順轉過了頭看着他,張賢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委屈要說呀?”

樸熙順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了一副尷尬的樣子,裝出一絲笑容來,隨口敷衍着:“我哪有什麼委屈,於大哥,你想多了!”

張賢知道他不願意講出來,便沒有追問下去,兩個人又走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在漢城郊外的女招待來,於是問道:“對了,熙順,你的女朋友怎麼樣了?”

“女朋友?”樸熙順一楞,詫異地看着張賢,不明白他的所指。

張賢笑了一下,提醒着他:“就是上一次在漢城那邊,我看見的那個女招待。”至今,張賢還記得那個漂亮的朝鮮族少女躲在草棚裡瑟瑟發抖的樣子。

聽到張賢提起了那個女招待,樸熙順的臉立即慘白了起來,他沒有馬上回答張賢的問話,默默地走了幾步路之後,纔有些嘁聲地道:“她死了!”

張賢不由得渾身一震,經不住追問着:“哦?她怎麼死的?”

樸熙順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張賢發覺他的眼睛已經紅了起來,顯然是自己的問話刺激到了他敏感的神經,不由得有些後悔,看得出來,那個女招待的死,在樸熙順的記憶裡已然成了一段十分傷心的往事。

“我想把她藏起來,但是還是被他們發現了!”樸熙順強忍着心頭的悲憤,故作着平靜,告訴着張賢:“他們說她是朝奸,可是他們自己卻在背地裡想要強姦她;他們要她指認我也是朝奸,因爲我破壞了他們的好事!但是她爲了不連累我,跳進了剛剛開冰的漢江裡。我把她撈上來的時候,她在我的耳邊告訴我說是要來世報答我的恩情!他們都在邊上看着,沒有一個人救她,她就這麼死了!”樸熙順的話越說越輕,說到最後竟然變成了啜泣,張賢看着他的時候,發現在不知不覺中,淚水已然滾了他滿臉。

樸熙順吸了一下鼻子,伸出手來在自己的臉上劃了一把,把淚水擦去,對着張賢卻是笑了笑,彷彿是終於把這件壓在心頭的事講出來,可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接着告訴張賢:“我被他們隔離審查,要不是金團長維護,我可能也會被他們安上一個朝奸的名頭被打倒,到後來他們還是認爲我動機不純,讓我寫了檢查,給了個處分,這才完事!”

這個時候的樸熙順已經平靜了許多,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轉過頭,問着張賢:“於大哥,你說,我是不是很傻?”

張賢抿了抿自己的嘴脣,真得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安慰這位年青的排長,也許對於這個年青人來說,這一次的經歷終將成爲他生命中的遺憾,可是這一段戀情卻終身也不會被遺忘,反而更加刻骨銘心。

“你這不是傻!”張賢告訴着他:“這是你作爲一個人應有的良心!”

“良心?”樸熙順禱唸着,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的自嘲。

這個時代裡,在這麼一個動亂的歲月中,還真得會有未泯的良心嗎?許多人即使是有,只怕被環境所迫,也變得麻木了。

驀然,樸熙順扯開了喉嚨,邊走着,邊大聲唱了起來:“阿里郎,阿里郎,阿拉里喲……”這是一首朝鮮族的民歌,幾乎所有的朝鮮人都會唱,只是那歌是朝鮮話唱的,張賢根本就聽不懂。看着身邊的這位年青排長,唱得那麼起勁,在此時彷彿判若兩人一般,哪裡還是剛纔那個多愁善感的有情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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