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章 陽謀(一)

王江終於醒過來了,但是此時的身體還是異常得虛弱,大腦顯然也出現了問題,幾乎是一句話也不說,一見到有人過來的時候,他整個人便會蜷縮成一團,驚恐萬狀地哆嗦起來。

對於王金娜來說,一直拒絕宋明亮想要儘快提審的要求,告訴這位宋主任,要想重新審問這個病人,最少要等半個月之後了。如果他現在就提審的話,那麼王金娜明確的表示,這個病人的生死她將不再過問。

宋明亮也很無奈,這位王醫生他是得罪不起的,要是王金娜真得不管這個病人了,就很可能跟周醫生所說的一樣,這個病人的病情很可能馬上惡化,到時真得什麼也問不出來。再說,便是現在提審王江,在這種情況之下,也很難問出什麼來的。當下他也只得答應了王金娜的要求,不過,宋明亮還是每隔一天就會跑到醫院裡來一次,查看王江的恢復情況。

實際上,不讓宋明亮這麼快查問王江,這是張賢出的主意,他是想趕在宋明亮審問之前,找機會親自問一問這位老同學,爲什麼要誣陷熊三娃和陳大興。

同在一家醫院裡,這種機會還是很快就到了。

王江可以從牀上起身的時候,每天王金娜都會安排着他坐到輪椅上,讓一個護士推到病房外面的大花園裡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這對一個大病初癒的人來說,是極其有益的事。在護士推着王江散步的時候,後面總會有兩個揹着槍的解放軍警衛跟着,宋明亮是生怕再也什麼意外,對這個人證保護有嘉。也正是因爲這兩個解放軍警衛跟得太緊,幾次同樣在花園裡散步的張賢想要靠上前去,都因爲擔心會引起別人的懷疑而沒有成功。

王江的精神狀態逐漸地好轉了起來,只是一直沉默不語,每一次見到王金娜的時候,便象是做了虧心事一樣緊緊地低着頭,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這一天,護士小蘭推着王江走進了花園裡,那兩個解放軍戰士也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走出沒有多遠,便看到了王金娜抱着一大堆的資料過來,卻是腳下一滑,摔將下去,那些資料散了一地,兩個解放軍戰士早就與王金娜混得熟了,見狀,一起上前幫她撿着東西,王金娜笑了笑,對着兩個人道:“正好呀,你們兩個好人做到底,我還有一張桌子要搬過來,正愁找不到人擡呢,你們兩個幫我擡一下!”

這兩名戰士對望了一眼,回頭看了看坐在輪椅上的王江,有些猶豫,卻又不好拒絕王金娜的請求。

彷彿是看出了兩個人的心思,王金娜笑道:“這個人又跑不了,還有護士在這裡,你們怕什麼?也就十分鐘!”

兩名戰士想了想,只好點了點頭。

王金娜帶着兩個人去搬桌子,王江被小蘭推到了一簇紅茶花之下,這個時候張賢從後面轉了出來,他此時也穿着一身病號服,也是這個醫院裡的病人。小蘭正想跟他搭話的時候,遠遠的便傳來了徐小曼的呼喚聲,彷彿是有什麼事找她。小蘭一邊應着,一邊連忙對着張賢道:“於得水,幫我看一下這個人,我去一會兒就過來!”

這正是張賢所巴不得的事,點着頭:“你去吧,有我在這裡,不會有事的!”

小蘭放心地走了,這個花園裡此時只剩下了王江與張賢。

王江愣愣地看着張賢,對於這張面孔還是記得的,這個於得水,正是把他送到水電站的那個排長。

“還認得我嗎?”張賢問着王江,他此時心裡面也沒有多少底,生怕着這位同學變瘋了。

王江愣了半天,好象在想着什麼,最後卻終於是想起了什麼,緩緩地點了點頭。

張賢有些欣喜,看來王江還是有些意識的,還是有一點記憶的。他來到了王江的身邊,看着他渙散無神的眼睛,心裡卻是感到了一種悲傷,他來到了王江的面前,蹲下身子,兩個人就這麼互相對視着,驀然,王江的眼睛忽地一閃,彷彿是想到了什麼一樣,卻又很快地隱退了下去,又恢復了剛纔的神情。

“對不起!”張賢由衷地道着歉:“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去水電站工作,也就不會被他們當成特務抓起來了!”

王江依然沒有答話,但是眼睛已經有些溼潤了,他聽懂了張賢的話,也許這麼長時間以來,那種被打成特務的委屈一直就沒有人能夠傾訴,這個時候有人能夠理解他,把他當成好人,這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極大的安慰。

“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是被他們屈打成招的!”張賢再一次開導着自己的這位同學,他知道此時,這個同學已經被嚇破了膽,可能很多的話都不敢說了,他必須要讓王江在宋明亮再審的時候有翻供的勇氣,否則,只怕經歷過一番痛苦之後,王江不敢說出實情來。

王江的眼睛眨了一下,彷彿是聽懂了張賢的話,可是也只愣了片刻,卻又呆滯了起來。

“還記得熊三娃嗎?”張賢再一次問着。

王江又想了想,點了點頭。不管以前是怎麼回事,如今,熊三娃是他流落到昆明之後,唯一可以依賴的人,他當然不會忘記。

“他如今和陳大興,就是因爲你,被當成了特務關了起來!”張賢如實地告訴着王江。

王江猛地擡起了頭來,好象馬上想到了什麼一樣,怔怔地望着張賢,臉上已然露出了愧疚的表情來。顯然,他雖然大腦受了傷,但是記憶還沒有全部失去,還對某些人、某些事印象深刻。

“過兩天會有人來問你情況,你要是再說熊三娃是特務,那麼他就會被拉出去槍斃,以後就沒有人再來照顧你了!”張賢低低地聲音告訴着他,卻是異常得清晰。

王江的眼睛睜得老大,猛地搖了搖頭,面露着恐懼,從喉嚨裡吐出了一個字來:“不!”

張賢怔了怔,連忙問道:“是不是他們威脅你了?”

王江沒有回答,也沒有別的表情,但是那種恐懼卻依然如故,渾身開始顫抖起來。

張賢猛地解開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自己的胸膛,那裡是一條條正在結着痂的傷口,看着這些有如蜈蚣一樣的大疤,王江的身體已然蜷成了一團,哆嗦得更加厲害了起來。

“別怕,我也被他們打過!你看,這就是他們在我身上留下來的!”他說着,重新扣上了衣服,又接着道:“但是我不怕,我什麼也沒有說,做人就要頂天立地,沒做過的事便是死也不能承認!更不能爲了怕死而誣陷他人!”

王江的身體在漸漸地平復,張賢知道,他是聽懂了自己的話。

“告訴我,是誰要你誣陷熊三娃的?”張賢等他平靜下來,這才緩緩地問着。

王江睜大的眼睛卻在逐漸地收縮,再一次萎靡了起來。

“告訴我,到底是誰?”張賢不容他迴避,緊追着他在問着。

王江還是不答一句。

“是那個耿處長嗎?”張賢問着。

王江愣了愣,顯然是在回憶着那個耿處長是誰,好半天彷彿是想了起來,卻又搖了搖頭。

“不是耿處長?”張賢也有些奇怪,又問着:“是宋明亮主任?”

王江還是搖了搖頭,他對這個名字都很陌生。

“趙部長?”張賢再一次問道,數着敵工部、保衛部那幾個領導的名字。

王江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隨即卻又搖了搖頭。

張賢忽然一動,也許這個幕後的主使就是哪個部長,只是姓名不對。軍區及七十二軍裡的部長就是那麼幾位,於是他開始一個個地問着:“李部長?”“衛部長?”“孟部長?”“孫部長?”王江都搖着頭,當張賢叫出“林部長”的時候,王江愣了一下,沒有再搖頭。

“是林部長嗎?”張賢再一次問道。

王江沒有搖頭,卻也沒有點頭,也許是在回憶那個威脅自己的人的情況。

驀然,張賢聽到了“咔”的一聲,對於他這個經歷過無數陣仗的人來說,那分明就是手槍推開保險的聲音,這聲音雖然很小,但是在這個寧靜的花園裡卻十分得清晰。他暗叫不好,猛地將王江推開來,卻感到自己的肩膀一痛,一枚子彈擦着他的衣服過去,把他的皮擦掉了一塊,火辣辣地痛了起來。這一槍是無聲手槍,一定是裝了消音器,不然應該會有很大的動靜。

張賢的反應也極快,他馬上想到了什麼,大聲地叫了起來:“有敵人!”

那個開槍的人也被張賢的喊聲嚇壞了,沒有顧得上再開第二槍,便連忙逃遁而去,他跑得還算是很快,在聽到張賢的喊聲後,趕過來的那兩個解放軍戰士連他的人影子都沒有看到。

不過,當人們再一次從地上扶起縮成一團的王江時,他已經嚇得連搖頭和點頭都不會了。

※※※

王江差一點被人殺死,這讓宋明亮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這說明有人希望王江去死,這樣一來便可以讓熊三娃與陳大興的案子板上釘釘了,就算是這兩個人不咬出熊卓然來,熊卓然的日子也一定不好過,最其馬他的七十二軍政委一職是當不了的。

劉興華與王勇同時也知道了消息,兩個人都意識到,七十二軍裡肯定是真得有一個敵人,不管這個敵人是集團也好,還是一個人也好,必須要抓將出來,否則這支隊伍將永無寧日。

在王江剛剛恢復平靜地時候,宋明亮便不顧王金娜的再三反對,堅持地對這個人證做了二次提審,此時的王江,除了恐懼之外,根本無法回答宋明亮的問話,但是他的意識還沒有完全喪失,還能夠通過搖頭和點頭來表示對與錯。王江承認了自己誣陷熊三娃和陳大興,但是就如同張賢問的一樣,在問到誰在幕後指使的時候,他便渾身抽搐了起來,然後便不能控制自己,放聲地大哭了起來,審訊也只得到此結束。

張賢知道,王江已經快要被逼瘋了,他只擔心自己這位還活着的老同學會真得瘋起來。

然而,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王江並沒有真得瘋起來,而是在一個雷雨之夜,偷偷地從醫院的病房裡逃了出去,爬過了醫院的圍牆,跳進了緊挨着醫院的滇池裡。

第二天,當王江的屍體被從湖裡打撈上岸的時候,人們也只是發出了一聲嘆息,而那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指着他的屍體,卻是告訴着圍觀的羣衆:“這是一個反革命分子,是個特務,他這是畏罪自殺!”於是,引來的並不是人們的同情,反而是人們的憎惡與唾棄!

宋明亮派人替王江收了屍,他還在懷疑王江這是被謀殺,但是幾經偵查,卻又沒有發現絲毫的蛛絲馬跡。

張賢的心卻是一片得死灰,王江的死令他沮喪透頂,他知道王江這是因爲不堪忍受恐懼的煎熬,所以才選擇了逃避。如今,他活着就是一種苦難,與其如此,還不如一死!有的時候,死就是一種最好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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