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章 團聚(一)

王金娜在她的學生兼內侄、侄女婿田衛彪的陪同之下,坐上了開往九龍的火車,終於跨過了羅湖橋,這一刻,王金娜的心開始跳了起來。只是外面的天卻不見好,紛紛地下起了雨來,秋天的雨淅淅瀝瀝的,就好像是老天爺在爲誰哭泣一樣。

田衛彪已經從軍醫大學畢業,分到了軍區醫院擔任外科大夫,因爲技術精湛,又有李院長的提拔,所以在李院長退休之前,他已經成爲了軍區醫院裡的業務骨幹,擔任外科主任一職,成爲全醫院爲數不多的能夠做開顱、心臟修復等複雜手術專家。這一次王金娜去香港開會,自然也帶上了他,按王金娜的想法,當然希望衛彪能有更大的發展空間和更精專的業務能力。這一次能夠陪着姑母到香港來,自然也是田衛彪最爲興奮的一件事,他知道在他的這些表兄弟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過來卻不能夠,尤其是他的大表哥小虎對他的那份忌妒自是不用言表的。

“姑媽,你說誰會來接我們呢?姑父會來嗎?”田衛彪猜測着問道。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實際上,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雖然與張賢通了信,但一封信從寄出再到收到回信,快的也要半個月的時間,她到香港來的信雖然已經寄出了,卻沒有收到張賢的回信,真得不知道張賢會不會來?會不會在她之前趕到香港呢?

列車終於緩緩地開進了九龍火車站,但是,王金娜的心卻有如起伏的波浪一樣,來回翻滾着,這是一種又怕又想的感覺,在她的還不能確定張賢會不會來接車的時候,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那種開始時的啓盼生怕會落空。

列車穩穩地停了下來,這趟從北京發出來的火車上面的人並不多,因爲買這張車票需要出入香港的特別通行證,所以坐這趟車的人大部分是香港到內地辦事的人,與王金娜一個軟席車廂的是一位香港老闆,熱情地向王金娜和田衛彪介紹着香港好玩的地方,並且還給了他們一張名片,告訴他們如果在香港遇到了麻煩事,可以按照名片上的電話來找他,他一定會盡力幫忙,用他那句話來說,能夠同船共渡,而且還在一個軟席車廂裡呆這麼久,想必是前世大家一定修了最少十年的。雖然王金娜也信佛,但是對這個老闆的話也只是笑一笑,不過,她卻是由心底對香港人感到親切,雖然此時的香港還是英國的屬地,但是同爲龍的傳人,大家從骨子裡面還是認同自己都是中國人的!

那個香港的老闆已經離開了車廂,過道里的旅客也排着隊陸續的下車,車窗外的站臺之上一下子便熱鬧了起來。雖然雨還在悄悄地輕灑着車窗,但是王金娜沒有動,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站臺上的人,內心深處真得希望能夠在這擁擠的人羣裡找到那個她急切想要見到的身影,但她也知道這卻尤如大海撈針一樣,就算是張賢真得能夠在她之前到達香港,想一想他們之間也已經分別了三十多年,離別的時候是五十年代,而如今已然是八十年代了,還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從這麼的人流中一下子再認出他來呢!

“姑媽,我們也下車吧!”田衛彪叫了一聲,他已經把他們的行李從貨架上取出下來,只是兩個拉桿箱,放的都是他們的衣物,同時也取出了兩把雨傘來。

王金娜點了點頭,從牀鋪上站起來,她的目光再一次投向車窗之外,雖然雨打溼了外面的世界,也把窗戶弄得有些模糊,但如今卻是停在半封閉的車站裡,沒有雨的打擾,車窗便顯得明亮了起來,這讓她能夠看到外面的景象,只是在王金娜目光轉動之間,驀然便呆在了那裡。

田衛彪轉頭看到自己的姑媽沒有動,也不由得順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站臺上的人流還是熙熙攘攘,不見有一絲的減少,而且不少人已經撐起了雨傘,爲得是一會兒出站臺的時候省些事。但是田衛彪卻看到一個人正忙忙匆匆地逆着人流從車後面趕過來,從傘間和人流間穿過,一個車窗一個車窗地翻看着。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子,也許是沒有撐傘的緣故,在來的時候他那頭又短又平、已然花白的頭髮就已經被雨水打溼了;他的臉四四方方,皺紋雖然不少,卻是一臉得健康之色;他的相貌很普通,但是眼神卻異樣得堅定;他穿着一件土黃色的襯衣,就是件普通的軍人穿的那種,衣服紮在褲子裡,而他下面穿的也是一條老式的黃綠色軍褲,倒是腰帶的扎扣亮亮地十分顯眼,本來這應該是一套十分整潔乾淨的衣物,只是因爲下雨的緣故,他的半邊的身子被雨水打溼了。看他走路的樣子,雖然走得比較快,但是腰板卻挺得筆桿條直,不象那些年青人一走三晃,想來這個人一定是當過兵的。

“姑媽,你認識他嗎?”見到王金娜一動不動地盯視着這個正走過來的人,田衛彪忍不住地問道。

但是王金娜卻彷彿沒有聽到一樣,依然呆呆地望着車窗之外,就好像是被孫悟空定住了身一樣。

田衛彪怔了怔,轉頭再看向王金娜的臉,忽地發現兩行淚水正不知不覺地流出了她的眼眶。他馬上有所感覺,明白了什麼,再看向車窗之外,那個退伍的老兵已然停在了他們的窗前,顯然也看到了王金娜,便也彷彿是被孫悟空定住了身形,竟然也這般呆呆地注視着王金娜,隔着一層玻璃,只能看到他滿臉的水滴,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

雨紛紛,

人來人往,

掩不住那扇心門;

秋風起,

繁華落盡,

終還是逝去成塵,

夢難醒,

只因情緣,

無法改變怨愛恨;

嘆一聲,

生離死別,

花開花落愁煞人!

我在等,

歲月無情,

望斷白髮繞千魂,

盼重逢,

尋尋覓覓,

緣分落地葉歸根!

淚兩行,

世事滄桑,

半生殘月半浮沉;

終聚首,

血色黃昏,

辛酸無言不忍聞!

……

窗外的這個人,正是張賢,是王金娜日思夜想的丈夫!

※※※

實際上,張賢是提前了三天趕到香港來的,當日子真得臨近的時候,他便徹夜難眠了,早早地趕了過來,用他的話說,就是等了這麼多年,怎麼也要親自去接娜娜下車。來的時候,小梅、小強和衛紅、雷小賢等人都要跟過來,張賢也十分高興,便將他們一併地帶了過來。熊三娃一直打聽着張賢什麼時候出發,一聽到張賢要出發了,他便也毫不猶豫地跟了過來,用他的話來說,他也很想見一見娜娜姐,當然,還想從娜娜姐這裡打聽一下他們熊家的消息,尤其是他兩個侄子的情況。雖然與熊卓然的關係不好,但是人老了,熊三娃還是有了一些血緣之親。

因爲王金娜在事先只給黃醫生拍了一封電報,告訴他自己會在幾號左右從武漢坐火車來香港,至於所坐的火車的車次、在哪節車廂和到站的時間,王金娜也並沒有講清楚,按照常理,接站的人都會在出站口處等着火車到站。

雖然黃醫生告訴張賢,他來得太早了,但是張賢在這幾天裡,還是每天跑到九龍火車站,等着從大陸開過來的列車,哪怕是看着從車上下來的旅客,聽着他們與香港人說的不同的普通話,他都倍覺得親切。

也正是由於有這兩天的摸底,張賢倒是對這裡的環境熟悉了起來,知道這輛從北京來的火車會停在哪個站臺,會在什麼時候,停在哪裡,所以這也是他堅持要進站來接人的理由。當然,爲了怕接不到人,他讓小強和衛紅、雷小賢陪着黃醫生在出站口那裡等着,自己帶着小梅跑進了站臺上來。

當看到王金娜的身影之時,張賢總算是覺得功夫不負有心人,雖然他和王金娜在歲月的流逝中老了不少,也變了不少,但是他還是在第一時間便認出了王金娜來,就像是王金娜在第一眼就認出他來一樣,也許這就是夫妻心靈相通吧!

在看到王金娜的瞬間,張賢便覺得這個天地已然不存在了,便是偶爾飄進來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他都渾然不覺,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不是在作夢!

※※※

終於,窗外的人移動起來,快步得向車門口跑去,可是下車的人還沒有走完,他急切地等着,恨不能把這三十年的等待一下子用完!

王金娜也激動了起來,從包廂出來,沿着過道向車門口跑去,已然不顧田衛彪在她的後面“喂!喂!”地叫喚。車廂裡的人並沒有走完,王金娜已然三步並用兩步地越過了前面的人,跑到了車門口,那些下車的人都詫異得看着這個頭髮已經花白的老太婆,看她的這個樣子好像有很急的事,卻不明白這個看似老朽的身體怎麼在這一刻又是如此得靈活!

夾在人羣之中,王金娜看到了守在車門外的張賢,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不再隔着那一層玻璃,她都可以看清楚他臉上的那幾個刀口和疤痕,就這麼隨着人流下了車,當她真得上了站臺,和張賢面對面的時候,卻又不敢再向前了,不知道爲什麼,竟然有一種怯怯的怕,生怕自己一過去,這一切就會消失,如同她這麼多年來作過的無數的團圓夢一樣。

張賢也在凝視着王金娜,他的眼睛已然模糊了,竟然也生出了與王金娜同樣的怯意。

兩個人互相凝視着,近在咫尺,卻又似遠在天涯!

“——阿——賢!”終於,王金娜顫聲地喊了一聲。

“娜娜……”張賢的淚水在瞬間便崩潰了,如同決了堤一樣狂瀉而下,他緊走了兩步,再也不顧路人看着他們的詫異眼神,張開了雙臂緊緊地把她摟住,就彷彿生怕再失去了她一樣!

王金娜也抱起了張賢,在這一刻,她終於能夠感覺到自己的丈夫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了,爲了這一刻,她已經等了這麼多年,便是再多的苦澀也不覺得苦了!

田衛彪拖着兩個箱子走下了火車,當他看到兩個白髮的老人抱在一起的時候,看着他們又是哭又是笑的表情,不知道爲什麼,只覺得自己的鼻子一酸,眼淚也流了出來。而在站臺上的不遠處,小梅也是如此得流着淚看着自己久別的父母相擁着,許多的話都哽在咽喉,根本無法開口。

站臺上,依然人來人往,每一個走過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向張賢和王金娜投過驚羨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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