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自己的小屋中哭。
哭到差不多,就應該收場。
隔了這麼久,我總算學會了見好就收。
恰到好處地停,不讓痕跡出現在明天的臉上。
休蘭是一個很平靜的地方,創達是一個很小的公司,如果頂着紅紅的眼圈上班,一定會有好奇的同事追問。
他們會問,“小蕭,你哭了?”
“爲什麼哭?”
“失戀了嗎?”
“想家了嗎?”
他們不知道我不姓蕭,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沒有家。
當大哥血流遍地的時候,我的家已經灰飛煙滅。
黑道霸主的家往往如此,金碧輝煌的外牆,其實不過是硫磺火藥,一個火頭落下,炸出驚世絢爛的煙花。
爸爸以爲這金碧輝煌可以持續很久,至少在這一世存在,所以他把我交給大哥。
臨終前,他說,“君悅,跟着大哥,他會照顧你。一生一世,你們都是兄弟。”
媽媽對同父異母的兄弟並無信心,臨終前,給了我另外一番說話。
她說,“親兄弟也會隔肚皮,何況你和君傑。君悅,跟着安燃,他家從爺爺起隨你太公打江山,出生入死,幾輩交情。安燃若有一點良心,定會好好顧着你。”
兩個強者,一雌一雄。
一個是江湖吒叱風雲的何老大,一個是爺爺父親曾經吒叱一時的何二夫人。
兩個人的臨終之言,竟雙雙出錯。
大哥沒有照顧我一生一世,他流盡最後一滴血,轟轟烈烈走了。
安燃沒有好好顧着我,他奪去了大哥的一切,也奪去我的一切,然後買遍報紙,佈告天下,說六個字——君悅,你躲不過。
過分。
這臨終之言,錯得過分。
我做得很好,終於沒有紅着眼睛出門。
從小屋出來,買最普通的早餐,邊走邊匆匆咀嚼。前方後方,都是行色匆匆,各有各忙碌的軌跡。我輕易融入,把自己藏身在茫茫人海,吃着自己的早餐,經過報亭時,忽略那裡正擺出當日最新鮮的報紙。
公司樓下的阿伯已經和我很熟,見面的時候會點頭微笑。
剛剛過來時,他常常表情古怪地注意我。
對我的新老闆忠告,這個人,是個公子哥兒。
老闆笑着轉告我,我不經意地笑起來。
那雙昏黃老眼,原來這麼銳利,這麼有洞察力。
真想用我視力良好的眼去換。
這樣,也許,在我第一次聽見那個“燃燒的燃”時,就會遠遠退開,退到深深的黑中,藏着身形,屏住呼吸,直到我忘記什麼是光,什麼是燃燒。
可惜,沒有也許。
上樓的時候遇見老闆,大家一起走樓梯。
老闆說,“小蕭,下個月起,開始跑銷售。”
我說,“我還是再在公司裡面管管文件,歷練一下。”
“已經歷練得差不多了。”老闆笑着看看我,拍我的肩,“你外形出衆,做銷售會很有成績。”
我沒做聲,讓他似讚揚似親切地拍我的肩膀。
如果在兩年前,這不可能發生。
他的手觸到我前,會被安燃冷冷擋住。
他在靠近我之前,會被大哥查清祖宗十八代的來歷,即使找不出瑕疵,也會不屑地說一句,“君悅不喜歡和無關緊要的人打交道。”
但我不再是何君悅,我是小蕭。
所以他可以表達他身爲老闆的親切,所以,他下決定,我閉嘴。
走完五層破舊的樓梯,斜斜掛着公司招牌的鐵門就在走廊盡頭。
我沉默着跟在老闆身後,踏着走廊灰撲撲的地磚,琢磨着要不要辭職。
銷售要接觸外人,我不想認識太多的人,更不要說討好着打交道。
對於金錢,我從小學着怎麼使用,卻沒學過怎麼從別人手裡爭取。
我不要去逐家叫賣,但如果辭職之後,又何去何從?
我想得有些入神,到了公司大門,才察覺到不妥。
也許畢竟流着父母的血,黑道的危險直覺遺傳到僅餘的毫釐,我神經微微地似乎被什麼挑了一下,毫不猶豫地轉身。
走到樓梯口,兩個笑容親切的陌生男人禮貌地迎上來,“二少爺,安先生想見你。”
我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失笑。
好老土的劇情。
前半段精彩紛呈,柳暗花明,峰迴路轉,驀然一百八十度度大轉彎,驚煞一干人等,結局,卻千篇一律。
我轉過頭,看走廊的盡頭,老闆已經不知所終,不知正在公司門內哪個角落惶恐顫抖,兩個陌生的男人,狩獵般的走向我身後。
“二少爺,安先生在等。”前面的人又說了一句,彬彬有禮。
我回過頭,靜靜看着他。
你爲安家效命,你叫哪家的少爺?
何君悅,只是何家的二少爺,他不姓安。
他好脾氣地隨我打量,等另兩個同伴已經靠近我身後,才輕描淡寫地說,“二少爺,何必要我們動手,何家過去畢竟有頭有臉,我們不想爲難你。”
他真的不想爲難,說完這話,竟還給了我三秒時間投降。
三秒之後,他輕鬆地打了個響指。
雙腕被陌生的手抓住,反剪,我意外平靜。
五層的樓梯,我剛剛一步一步走上來,現在,踉踉蹌蹌,一步一步下去。
到了樓下,塞進停靠在路邊的轎車裡,即使在行駛的過程中,還是被緊緊抓住。
被陌生的人,冷冷地抓住。
安燃,我的手好疼。
媽媽說過,你會好好顧着我。
你說過,“君悅,即使一片樹葉掉下來,擦到你,我都會心疼。”
這麼多年,你都是默默地看着我,甜言蜜語少得可憐。
這麼可憐的少,所以片言隻字,我全部記住。
到如今,沒有樹葉。
就算有,你也不會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