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麼多的教訓,我已經懶得再期待什麼奇蹟。
不是頹喪,做人該識趣。
安燃覆蓋的範圍內,怎麼可能有奇蹟?
如果有,那就是陷阱。
我知道,應保持這個警覺。
我做到了,才發現後果沒什麼不同。
該倒黴的時候,一樣倒黴;該死無全屍的時侯,索性痛快點死無全屍,萬萬不要死去活來,還保持清醒,暈不過去。
真的。
夜深人靜,那麼幾個來回,落個熱汗淋漓,我竟然還出奇清醒。
如果不是被壓在下面的那人是我,哭着叫着救命的人是我,我一定萬分激賞營養針爬山補品的綜合功效。
安燃的體能極限到底如何,我不知道。
當然,更不想知道。
這樣又冷又熱,又動人又絕望,不是什麼好滋味。筋疲力盡之際,我叫夠了徒勞無功的救命,便開始無骨氣的哭。
這幾招用得多了,連我都覺得厭煩。可惜沒有新招,不得不用。
哭得厲害了,安燃往我臉上輕輕吹一口氣,柔聲問,";哭什麼?";
我說,";安燃,好難受。";
安燃不置可否,";是嗎?";
他還是那麼懂說話,口氣恰到好處,不尖酸刻薄,那份視你如螻蟻的淡漠,從尊貴從容裡直透出來。
有時候,我真奇怪他的血統。
安家的人,怎麼出這樣一個異類?
隔一會,安燃又問,";誰難受?";
我愣看着他。
他說,";你剛剛說安燃,好難受。誰難受?君悅,你?還是我?";
很心平氣和的語調,彷佛談心。
我這個經常被修理的,卻恍如驚弓之鳥,不敢亂說一個字。
安燃目光,盯在我臉上。
他忽然壓低聲音,";君悅,你怕我?";
好問題。
至少這個問題,我知道答案。
我連忙點頭,以表臣服,表情一百二十分配合,唯恐他覺得我不夠誠懇。
安燃只是笑。
他笑得又那麼溫柔,挨近來,對我耳語,";君悅,我們再來。";
我倒抽一口涼氣。
他要取我小命,我知道。
看見我的神色,安燃竟然體貼入微,行事前,還問一句,";有話要說?";
反正都要完蛋,我想,還是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我斗膽,問他,";寧舒到底是什麼人?";
別說何君悅一點都不懂兵法,這個怎麼也算新招,叫置於死地。
惹毛惡魔,是否可以後生,希望不大。
只盼他一時惱了,下手稍微失個輕重,不小心給了我一個痛快,真的一了百了。
本來是這樣打算的,結果證明,論兵法,十個君悅都不是安燃的對手。
安燃不但沒有惱,他還笑。
忍俊不禁的笑,看着我,如看一個笑話。
他問,";君悅,你以爲我吃醋?";
如果我膽子夠大,一定反問";你說呢?";。不過膽子不夠大,我只能搖頭,虛僞到十成,回答得很違心,";沒有。";
說得多,錯得就多。
話一出口,安燃就斂了笑,悠然地,嘆氣,搖頭,露無奈之色,";君悅,你又說謊。";
這個";又";字,絕對毒辣。
提醒我已經錯過百萬次,現在再度咎由自取,就算被人拆骨煎皮,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精彩。
我雖然沒有昏,但體力消耗過多,面對這麼強大的對手,還要遭他翻來覆去戲弄,一加二加三,早到了欲暈未暈,眼冒金星的勝境。
於是,不但又說謊,而且,又開始犯錯。
我說,";安燃,對不起。";
這句話,當然錯。安燃何等人物,得寸進尺,從不放過,我主動退一步,他立即侵前三步。
果然,安燃立即問,";爲什麼說對不起?";那語氣,還很無辜。
每次和他玩對白遊戲,我就痛苦不堪。
偏偏躲不過。
我思考。
與其一句一句被逼問,不如化長痛爲短痛,一次到位。
所以我也來個痛快坦白,";因爲我癡心妄想,以爲你還像從前那樣愛我,以爲你會爲我吃醋。對不起,我做了好美一個,白日夢。";
這句話,也是錯的。
本來地位就不高,還要妄想期盼,這種人,連我自己也不屑。我知道,那些營養針爬山補品娛樂中心管理權,通通不算什麼,代表不了什麼。
安燃一直提醒我不要以爲過去能重來,我卻仍盼望。
這不能怪安燃,只能怪我,他的的確確,一直提醒我,用各種方法。
安燃看來早猜到答案,居高臨下俯視我,目光絲毫未變。
他不惱,也不高興,甚至不鄙夷。
他只憐憫輕嘆,";君悅,既然是白日夢,就不該去做。";
這人一開口,總如寶劍出鞘。
若是冰冷的話,則如冷刃,寒透人心;若不冰冷反而柔情萬分,則如抹毒的溫柔一劍,輕輕插進去,抽出來時還不沾血,不太痛,只是要了你的命。
來來去去,都是死路一條。
所以他一開口,我便又哭了。
傷心欲絕,抱着他哭得毫無矜持。
太可悲,到如今,要哭的時候,我還只能抱着他。一邊尊嚴喪盡,一邊還要問,";爲什麼?爲什麼?我不明白。";
這樣的悲情鏡頭,在我和安燃之間演到爛了,沒能感動安燃,反傷盡了我自己。安燃聽着我問,一成不變的沉默,任我抱着他,揮霍此生眼淚。
我知道他不會答,每逢這時,開口的只有我而已。
他寶劍已經出鞘,功成身退,剩下的,只能我孤零零演繹。
抱着他,哭給自己聽,問給自己聽。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
";我什麼都願意,爲什麼還是死路一條?";
";應該怎麼做?你教我,安燃。";
";爲什麼?爲什麼變成如今這樣?我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我問多久,安燃就沉默多久。
等我哭夠問夠,不做聲了,安燃才反抱了我,反問了那麼一句話。
他問,";君悅,爲什麼你不明白?";
匪夷所思。
他說什麼毒辣的話,都不會比這句更讓我怔住。
我怔住,怔在他如鐵鑄的懷裡。
不曾料到,我問過之後,他罕見地接過了戲份。
緊抱着我,語氣低沉。
";爲什麼你不懂?";
";爲什麼你總不明白?";
";君悅,什麼時候,你才能明白?";
一聲,一聲,再一聲。
比我的更令人心痛,更令人絕望。
我怔得徹底,簡直癡了,心底明白安燃真是常勝將軍,無人可敵,輕輕一個反擊,何君悅什麼鬥志都被瓦解了。
我愣了半天,心中剩下的都是灰色,輕飄飄,卻仍會不忍。最終只是索然嘆氣,不知第多少次舉手投降,閉上眼說,";安燃,你要做就做。";
做吧。
不要哭了。
再不要哭了。
我投降,服了。
以爲肉體折磨可怕的人,其實是因爲未受過精神折磨。
本希望得一個喘息,不用見識安燃的體能極限,後來才知道,頑抗得來的下場,還不如早點讓安燃如願以償。
可惜,我後悔的又遲了。
當安燃要做的時候,我沒有讓他盡興;當我企圖讓他盡興的時候,他也理所當然沒讓我得逞。
我放鬆身體,他反而抱得我更緊。
鐵臂收勒,很用力。
我忍着,希望那傳過來的顫慄只是因爲用力,而不是因爲他真的在顫慄。
兩個大男人,我抱着他哭,已經很可笑;他抱着我哭,只能更可笑。
太不可思議,局勢莫名其妙逆轉,前一秒還算正常,下一秒,那心平氣和的角色就忽然落我頭上了。
我半帶驚惶,餘下一半,也只有儘量心平氣和,低聲問這個幾乎把我勒到無法呼吸,又絕望到令人心痛的男人,";安燃,你幹什麼?";
安燃久久不回答。
秒針從容移動,夜仍深沉。
他不回答,我便一同沉默。
雖然不好受,但剎那間,會有那麼一絲希望時光永存此刻的奢望閃過心頭。因爲他抱得好緊,彷彿懷裡的極珍貴,生怕失去。
如果我是一件瓷器,會希望被他用臂力勒碎在胸前。
但,安燃不是我,他當然不會哭着睡去。
沉默夠了,他終於說話。
";君悅,";他把臉埋在我頸窩,慢慢說,";我不想活。";
這麼一句,驚出我一身冷汗。
我受驚地問,";安燃,你說什麼?";
沒道理,太沒道理。
我這個被搓圓按扁的尚且沒死透,你這個高高在上的反而不想活?
什麼天理?
他不回答,我迫切追問,";爲什麼?安燃,你說清楚。";
若不是他依然體重驚人,臂力驚人,勒得我透不過氣來,我說不定已經拽起他的衣領,盯着他的眼睛。
很無奈,如今卻要當個忍氣吞聲的抱枕,還一邊追問爲什麼。
安燃在我頸窩裡喃喃,";太艱難,太絕望……";
我追問,";什麼艱難?什麼東西絕望?";
你比誰艱難?
你比我還活得絕望?
我真憤怒。
我還是問那一句,";爲什麼?";
安燃長嘆,回答一句,";我一無所有。";
我啼笑皆非。
虧他那麼認真感嘆,說的卻是個彌天大謊。
我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要安慰他,笨拙得如獵物反去安慰獵人,竟然真心實意,";安燃,你怎會一無所有,今非昔比,你什麼都得到了,應該知足。";
很快我就發現,這句安慰是我今夜犯的最大錯誤。
話一出口,那個脆弱得不想活的男人就消失了。
安燃變身的速度,快得好可怕。
我才心裡微覺不妥,已聽見安燃不屑的嗤笑。
他冷笑的聲音令人難受,笑着,有趣地問我,";你真這麼想?";
不等我回答,他吐出一聲";好";,然後說,";君悅,不妨讓你像我一樣,什麼都得到。";
最後,加一句鋒刃似的祝福,";希望你比我知足。";
聽他那語氣,我就知道又一次的大事不好。
但不好在什麼地方,卻猜不出來。
玄機未露,空琢磨,反正琢磨不出來。
只能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