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賚領了平宗的命令去安排崇綰府中的耳目加緊監視,囑咐他們任何人在任何地方與崇綰交談,都要將內容彙報上來。崇綰不比晉王府中的侍妾,安排得自然要機密許多,除了府中,還有人在門外專門盯着從賀蘭本部金都草原來的人士。
一切都安排停當已經將近黃昏。崇綰府在城東北,本來直接回晉王府會更近些,但焉賚看了眼天色,卻吩咐車伕先回去,自己則慢悠悠穿過通衢大道,來到白鷺坊外。
果然遠遠就看見坊門外停着一輛朱漆翠幛的華麗馬車,車下二十多個侍衛將坊門團團圍住,旁人進入都得說出坊中具體住址才能放行。焉賚認得那些侍衛身上都是樂川王府的服色。他想了想,不去驚動,走到無人處翻牆進去。
龍城的規制,坊牆高一丈二,普通人要翻越並不容易,但對焉賚這樣的高手卻不是什麼問題。他執掌攝政王的護衛,對龍城的坊裡街巷無不了若指掌,他出門之前也做了功課,白鷺坊裡的佈局在心中爛熟。此時尚未到宵禁,坊中炊煙四起,飯香飄逸,出外謀生的人們漸次歸來,犬吠雞鳴,兒童笑鬧,一派安樂景象。
焉賚站在坊牆下怔了片刻,只覺心頭從未有過的安逸寧靜,看着一戶人家妻子寫着孩子在家門口迎接丈夫歸來,夫妻相攜,無比恩愛。焉賚突然羨慕起來。他本是賀布部的孤兒,被老族長收養,自小與平宗一同長大,在草原也曾娶妻,卻死於瘟疫。這些年戰場拼殺,朝堂紛忙,他也再沒起過成家的念頭。
冬天日短夜長,黃昏不過轉瞬即逝,天色漸漸暗下來。焉賚回過神來,朝白鷺坊東南角尋了過去。果然沒走多遠就看見了樂川王府的人守在一戶人家門口,他走到近前,亮出了太宰府的腰牌,樂川王府的護衛也都認得他,便不再阻攔,讓開了路。
才進屋就聽見一聲馬嘶,宅中馬廄裡蹄聲得得,是他的天都馬呼延搽聞到了主人的氣息興奮地在跺腳揚頭。焉賚過去摸着它的額頭笑道:“你這幾日倒是養出了很多膘,當心以後跑不動,過兩日閒了我帶你到北苑撒撒歡去!”
呼延搽像是聽懂了他的話,高興地打了個響鼻。
裡面的人聞聲出來,看見焉賚一呆,問道:“你怎麼來了?”
焉賚笑嘻嘻打量着宅中的景象,搖着頭嘆道:“你不是說初來龍城人生地不熟嗎?這宅子看來置下的時間也不短了呀。”
晗辛笑道:“我不過騙了你一次,你不依不饒地在王府中就埋怨過我,如今還要追到這兒來算賬嗎?”
“哪裡敢找你算賬,不過聽說你在龍城有家,過來拜訪一下,順便看看我的呼延搽。”
晗辛沒好氣:“你的馬好的很,每日裡光爲它的草料就花我一大筆錢。你若不找我算賬,回頭我跟你算算這料錢怎麼樣?”
“自然不能讓你虧本。”焉賚微笑着保證,見屋中人影綽綽,問:“能不能進去討杯漿酪喝?外面說話怪冷的。”
晗辛卻擋着門,含笑道:“家裡有客人,不大方便呢。”
焉賚沒料到她拒絕得如此乾脆利落,愣了一下,心頭就有些發堵。那日聽了葉初雪跟平衍說的話,來時又看見樂川王的人馬在外面守,就大致知道些頭緒。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要來,是爲了找晗辛,還是爲了來看看樂川王與她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也許兩種目的都有。
正僵持着,聽見屋裡平衍發問:“來的是焉賚嗎?進來說話吧。”
焉賚樂起來,衝晗辛眨眨眼,當先掀開門簾進去。
屋裡收拾得乾淨雅緻,卻是照着西域風格,全都是矮几短案,客人席地而坐,地上鋪着上好的波斯長毛毯,金猊口中嫋嫋吐着青煙,聞上去甜暖怡人,不由讚道:“好香。”
平衍就坐在地毯的頭上。他腿有殘疾,不能跽坐,上身卻仍然筆直挺拔,面前的矮几上擺放着漿酪奶茶胡餅肉脯,卻是一動未動。聽焉賚這樣說,便笑道:“你倒識貨。這是我新制的一款香,沉香爲君,乳香檀香爲輔佐,另有七味西域來的香料,用雪水調和,所以甜暖中有一絲清涼,最合冬天在屋裡用,既沒有草木煙燻的嗆人,也不會太膩。今日是專門拿來讓晗辛試用的。”
焉賚這才向平衍行禮問好。兩人幾乎是一同在平宗帳下長大的,十分熟稔,也就不很拘泥禮數,問過好之後,焉賚在下首坐下,笑道:“難得七郎有這個閒情。上回聞七郎的香,還是三年前的事兒呢。”
平衍並不屬宗室近親,平宗擔心他在宗室子弟中受排擠,令他與自己這一輩一起排輩,年齡算下來行七,楚勒焉賚這批人就稱呼他爲七郎。
聽他這樣說,平衍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向晗辛瞟了一眼,笑道:“制香這種事兒要有閒情閒心,我也就這兩年在家養病有空做來解悶,只怕以後是再沒這個時間了。”
起初焉賚聽他說這香新制的,也沒有留意。這會兒又聽他說是前段日子養病時才做的,兩番話明顯前後不一,心中覺得蹊蹺,知道其中肯定還有隱情,便沒有多說。卻問:“這香叫什麼名字?”
平衍的目光又在晗辛面上打了個轉,說:“倒是還沒取名字,既然是拿來讓晗辛賞玩的,還是讓她取吧。”
從焉賚進門起,晗辛就一言不發,忙裡忙外地給焉賚也送上點心飲品,一刻也不曾停,一句話也不曾說。此時聽他如此說,才愕然擡頭笑道:“我哪裡懂這些,樂川王太客氣了。我不過是個小小的侍女,也沒見過什麼世面,又被主人嫌棄驅逐了出來,無主孤魂一樣,哪裡有閒心閒情賞鑑品評這麼風雅的物事?既然是你心愛的東西,還是該你來取名字纔對。”
平衍看着她,默默想了想,笑道:“我原先也想到了一個名字,卻怕你不喜歡。”
晗辛笑道:“樂川王制的香,起什麼名字哪裡是我能說喜不喜歡的?”
平衍卻不理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說:“這香叫盼歸如何?”
晗辛垂下眼睛,淡淡地笑了笑:“盼歸?是盼歸來還是盼歸去?是遊子不歸,還是故人暌違?一樣的香,在不同人心頭卻是意味迥然。樂川王這個名字起得着實曖昧難明。”
“他鄉風急雨驟,不如歸去;江湖風急浪險,不如歸去;人心險惡,不如歸去;異國漂泊,不如歸去;北風摧折人心,不如歸去;豺狼虎豹橫行,不如歸去;何處月似故鄉明,不如歸去。”
他一口氣接連說了七個不如歸去,語氣一句比一句嚴厲,到最後已經聲色俱厲,不容置疑。晗辛卻神色如常,毫無一絲聽進去的樣子,一味垂着眼睛擺弄手上的鏨金銀質香盒。盒上通體雕着纏枝蓮花,枝蔓相連,纏纏綿綿,花頭卻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伸展,像是要奮力擺脫彼此的牽絆,卻又被緊緊地捆在了一起。
“晗辛,你聽見了嗎?”他早已熟悉她的倔強執着,這般反應並不意外,他心頭滿是無奈。
“聽見了。”她起身走到他的矮几前坐下,慢條斯理地爲他添滿漿酪,慢悠悠地說:“盼歸這個名字不好,不如叫金翅雀。”她擡眼看了看平衍,見他露出不解的神色,淡淡地解釋:“金翅雀是柔然焉支山中的一種鳥。雄鳥喜陰涼,雌鳥愛陽光,各自追逐着自己喜歡的天氣在山中游蕩。偶爾遇上彼此,便有一番陰陽和合的際遇,時過境遷便各奔東西,從此互不相涉,金風玉露也不過是一朝一夕,誰也不必爲誰牽掛。”她說到這裡,擡眼盯住平衍的眼睛,將他越來越陰沉的臉色全部看在眼中,卻不肯鬆半分口:“沉香檀香本來就不是一條根上長出來的木頭,爲君的爲君,爲臣的爲臣,何必要強求呢?”
平衍死死盯着她,像是要看透她腦中的想法,卻在她從始至終平淡若水的表情中漸漸迷茫了起來。眼前似乎還是當年那個在他懷中婉轉承歡歡愛情濃的小女人,卻又有什麼不同了。她的眼神冷靜堅定,宛如雪山上的萬載玄冰,異彩煥動,似乎清澈透明,卻令人琢磨不定,無法接近。他看着她淡然的笑意,恍惚間如同看見了那個叫葉初雪的女人。
葉初雪的周身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意,她笑得越溫和,就越難以觸摸。如今連晗辛的身上也有了這種寒意,雖然不如葉初雪的凌冽,卻有着自己通徹透明的剔透。他幾乎惱怒起來,也不知是因爲晗辛的決絕,還是因爲葉初雪的尖銳,或者僅僅是因爲再也不復見曾經與他肌膚相親的溫軟江南女子。濃重的惆悵令他失神,看着對方半晌想不出該如何迴應。
天色暗淡,屋裡只看得見金猊腹中明滅閃爍的火星。
晗辛起身點燃放在屋中四角的燈。一盞一盞地亮起,火光搖曳,照得所有人面色忽明忽暗,也映得人心忽悠悠地蕩來閃去,難以捕捉。
平衍終於回神,一反他素來溫和的模樣,沉聲說:“我給你兩天時間,立即離開龍城,不要再回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讓我的人來幫你搬家,回南邊也好,去柔然也好,不要再在我的手可以伸到的範圍內出現。”
晗辛譏誚地瞧着他,深深施禮:“你是攝政王,你的勢力無遠弗屆,你不想見到我自然可以讓我消失。但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要出現在哪裡,就還輪不到你做主。”
她說完再也不看平衍,走到門口吩咐:“樂川王要回府了。”
平衍幾乎算是被晗辛趕出了家門。他走的時候臉色很難看,到了門口又重申了一遍:“我只給你兩天時間。”
晗辛如若未聞,斂袖行禮:“恭送樂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