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雪很早就留意到平宗一直帶着她在一定的範圍打轉。同樣一座山峰,有時候在前面,有時候在後面,過不了幾天總能再見到。她也曾問過平宗到底有沒有確切的目的地,平宗從不肯正面回答。她總覺得他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卻不知因爲什麼原因謹慎地不肯靠近。
直到這一次,當他們收拾好行囊策馬沿着一條結了冰的河水一路逆流向上,進入穹山的一個山谷時,葉初雪才終於相信平宗這是要帶她去了。
穹山在陰山西北,雖不若陰山恢弘綿延千里之長,卻也山勢高峻險要,扼守着從西邊冰原進入阿斡爾草原的北邊門戶。自從離開了斯陂陀的商隊,平宗便帶着葉初雪沿着阿斡爾草原的邊緣一路向西進入穹山東麓。兩人在此盤桓了將近四十天,平宗確定了附近沒有任何追兵才終於放心向山中行進。
穹山之中的石峽到處都是被冰雪覆蓋的峭壁,一座座石壁夾天而起,高聳入雲。石面被霜雪打磨得光可鑑人。因爲谷深山高,陽光每日照射不到三兩個時辰,一進來就是一股陰寒之氣撲面而來。
“這裡在夏天是一條山溪,水流奔急,灘多石大,尋常人都無法涉足。”馬蹄踩在厚厚的冰面上,踢噠踢噠的聲音在山谷間迴響,綿延不絕。
葉初雪低頭着迷地看着他們的影子出現在冰面上,就像在腳下有一個剔透晶瑩的水晶宮,那個世界裡的他們也正彼此相依偎地坐在馬上,緩緩走入寒山深處。“到了冬天反倒能進來了?”
“是啊。”他感到了刻骨的寒意,便將自己身上的重裘往她肩頭又攏了攏,“世人往往將極寒看做畏途,誰知道當事情到了極致的時候,畏途變通途呢?”
“所以你即使落到這步田地也沒有絕望低落,是因爲你有將絕路變通途的辦法?”
他笑了一下,俯身在她耳邊說:“葉初雪,你都爲我做了那麼多,我怎麼能絕望低落呢。”他越來越喜歡這樣出其不意地撩撥她,看着她的耳廓瞬間變成了粉紅色,便忍不住振聲大笑起來。
空谷無人,笑聲在山壁之間來回撞擊,不一會兒便像是無數的人一起放聲大笑,整個山谷冰河石壁都似乎在笑聲中顫抖。
她卻沒有笑,覆上他執繮的手背,問:“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平宗怔了怔,嚴肅起來:“自然是與你再生個孩子……哎喲……”
葉初雪惱恨地用胳膊肘向後撞他的腹部,“說正經的!”
“這就是正經話啊。”平宗揉着肚子,語中帶着委屈:“男人嘛,老婆孩子熱炕頭。你們漢人不也講究修身齊家平天下?不生個孩子齊家,如何平天下?”
“你早就妻妾成羣了,兒子也生了一堆,找我來齊什麼家?”她本是想說些正經話,卻被他打岔打得哭笑不得。
“我想跟你生啊。”他說的理所當然,在她頰邊親了親,“以前的不算。”
她冷笑起來:“你王府中八部來的夫人們都不算了?不說世子,還有兩個幼子也不顧了?他們失陷在龍城中,你就真不打算要了?”
“誰說不打算要了。等龍城奪回來了,他們不也就找回來了?你放心,阿若不是狠心的孩子,他的家人兄弟總是要關照的。”
“你口口聲聲說等龍城奪回來,也不知道用什麼法子去奪。”
平宗笑起來,拍拍她的臉:“你看,我就知道你這是兜着圈子在套我的話呢。葉初雪,醜話說在前面,你要報仇,要奪走我所有的東西,現在目的都已經達到了。以後你踏踏實實跟着我過日子,別在想以前那些恩怨了。”他頓了頓,終究還是忍不住抱怨:“說實話,你報仇難道不該去找那些真正害了你的人馬?羅邂,琅琊王,甚至那個龍霄,卻與我糾纏不休。”
她也笑了起來:“是啊,我卻爲什麼專與你糾纏不休?”
“因爲你喜歡跟我在一起。”他厚顏無恥地洋洋自得,將她摟得更緊些:“葉初雪,我再問你一次,你可願意拋下永德的身份,跟着我好好過日子?”
她一時沒有回答,只是問:“你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嗯。”他輕聲哼了一下,享受着她身體溫軟的觸感,和與她在一起時無時不在的那種微醺的感覺。
“我是發現,自從咱們離開商隊,你就心情一直很好。”
“那是因爲終於只有咱們兩人了。你終於不再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是啊。”她輕輕嘆喟,“我與你在一起,不去想外面那些事也覺得每日心中無比歡悅。”
他得意地在她面上親了親。
葉初雪問:“既然你我與世隔絕兩情相悅,你能不能不去想着奪回龍城,不去想着你做晉王的那些事?就專心與我如此一輩子?”
他怔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半天,平宗不肯妥協,只得道:“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一輩子所需,其實就是一個配得上她的男人,爲她遮風擋雨,關照她一生。”
葉初雪毫不猶豫地反脣相譏:“你不剛說過男人最重要的也不過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嗎?這些我都給你,你能不回去做晉王嗎?”
他一時回答不出來,原本歡悅的心情漸漸沉了下去。
空谷之中,足音不絕,纏纏綿綿,如絲如縷,如鼓如磬。太陽僅僅露了一臉便隱沒山後,寒意重重地籠蓋在頭頂,如同厚重的鉛雲,漸漸下沉,似乎要將他們全部淹沒。
葉初雪嘆了口氣,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只覺心頭一片冰涼,只能靠在他身上,汲取他的體溫,讓自己不被徹骨的寒意凍僵。她知道他的心情,也與他一般惆悵。忍不住去想,若是就這樣被凍僵在這裡,兩人相互依偎,在感覺到寒冷之前就千年萬載地被留在這個地方。很多很多年之後,倘若有人無心闖入此處,發現了這兩尊凍得栩栩如生的屍體,看着他們彼此相屬的模樣,有幾個人能猜得出他們此刻這四顧茫然,看不見出路的心情呢。
葉初雪自問不是個自欺欺人的人,他們之間經歷過了這麼多的生死糾葛,她不可能再騙自己說這人只是他要報仇的目標,只是他要利用的對象,只是她要求生的稻草。根本不是,葉初雪一生與許多男人打過交道,甚至因爲了一個情字落得身敗名裂,於情事上,比絕大多數女人都更清醒冷靜。
她能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心意。
甚至報仇都只是藉口。
她從一開始就害怕會出現這樣的局面。所以她與他所對爲敵。作爲敵人,他們的關係要簡單好掌控得多。而如今,再說什麼敵人或者報仇的話就太過矯情了。只是她的顧慮不可能消除。
平宗終究不會是個甘心止步的男人。只要他能走得動,就不會停下腳步。他終有一日會奪回龍城,然後蕩平漠北,再加上取得了河西牧場,那個時候的平宗將強大到無人可以阻止的地步,一條長江阻止不了他的野心,他最終會向她的家鄉下手。
這就是葉初雪最深的恐懼。
沉默良久之後,她嘆了口氣,低聲說:“我也希望我不是永德。可我的姐妹親族,家鄉父老,我家的故宅,我這一輩子的二十多年都在永德的那一半生命裡。你讓我如何拋棄?”
“是啊,你若不是永德,又哪兒來的葉初雪呢?” 他勒停了馬,舉頭望向天空。
兩壁山勢高聳,將天夾在中間,只剩下窄窄半尺寬。黃雲堆雪,天光一線,彷彿置身一個巨大的天井之中。
平宗想了想,說:“你有沒有覺得像是夢一樣?你和我,說不定已經死在了石屋裡。這一切鬥不過是迴光返照時的幻象。這一刻你我在一起,討論着生孩子熱炕頭,說不定下一刻醒來,就是滿身的血污,數不盡的追兵,還有怕對方死在自己身後的擔心。誰知道呢,你我如今有這樣的閒暇相守,誰知道什麼時候夢會醒。”
“如果一切是夢的話……”她心中若有所動,扭頭看着他,“總是會醒的。”
“是啊,”他戀戀不捨地撫上她的臉,“葉初雪,跟我在一起你開心嗎?”
她點頭,“即便是夢,也是美夢。”
他便又笑了起來,將心頭涌起的酸澀和無邊無際的晦暗收斂下去,溫柔地看着她:“那何必庸人自擾呢?一切等到夢醒了再說吧。在夢裡,咱們只管做自己。什麼龍城啊,鳳都啊,什麼晉王啊永德啊,都等醒了再說吧。”
她緩緩地笑開,眨了眨眼,令自己更加清晰地看着他,不着痕跡地吞嚥了一下,將喉間的痛楚嚥下去,笑道:“及時行樂嗎?這主意好的很。”
他笑了笑,替她拂去臉上的水珠,“再往前走不到半天咱們就到了。再別耽擱到天黑了。”一邊說着,也不理睬身後馱着貨物的馬,一味催馬快跑了起來。
迎面來的風突然劇烈了起來,一直縮在她懷裡的小白狼冒出頭來疑惑地看了周圍一眼,又縮回去繼續酣睡。
他的聲音隨着馬蹄聲灑滿了一路。“我要帶你去的地方就像仙境一樣,絕對不會有野獸打擾,你可以好好地洗個澡,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飽飽地吃上一頓飯,然後就輪到我了。我要好好地,仔仔細細地把你吃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