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春王面色陰沉。龍霄和俞鶴年到的時候他正負着手在堂上來回地踱着,聽見他們來了,這才頓住腳步,猛然轉過身來,目光盯牢龍霄,滿臉堆笑,匆匆迎下臺階,“燭明,燭明,怎麼纔來?”
他到落霞關已經年餘,對龍霄從未如此親切和藹過,倒是怔得龍霄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俞鶴年不動聲色地往龍霄背上一推,又將龍霄向前推了出去。
壽春王趁勢過來握着他的手將他帶着同回堂中,口中連連說道:“燭明你總算來了。你看其實咱們纔是真正的近親,卻被奸人離間,以至於讓你受了許多委屈。”
龍霄一旦不能往後退了,便打醒精神全心應付,朗聲一笑,反握住壽春王的手道:“當日在牢中就有人離間說是叔父一手將侄兒送入監牢,侄兒是不肯信的。自家骨肉至親,總不至於外敵未滅,自己倒互相殘殺了起來。”
一句話說得俞鶴年跟在兩人身後幾乎要笑出聲來,心中暗罵龍霄果然不辜負南朝臉皮第一厚的名聲。這種親親熱熱打人臉的本事,就連自己這個老江湖都未必幹得出來,他卻做來一片真誠無僞,幾乎就要說出自己是真心無辜的話來。
龍霄的話讓壽春王面色微微僵了一下,怒意從眼中閃過,但隨即便被強力壓抑了下去,“燭明真會說話,哈哈哈……”他從龍霄的掌握中將手掙脫了出來,反握住他的手腕:“我倒是十分佩服燭明你啊。你本來已經逃出了落霞關,如今不顧大戰將至又回來了,真是少年英雄,勇氣可嘉。”
“叔父說笑話了。”龍霄打了個哈哈,“都這樣一把年紀了還妄稱少年,豈不是要讓天下人笑話。”
他這話倒是發自真心,只是壽春王心中有鬼,便聽什麼都像是在譏諷,一時雖然不好發作,但冷哼了一聲之後,面色也不是很好看。
龍霄話一出口,就有些懊惱,回頭朝身後的俞鶴年看去,果然見他不贊同地向自己微微搖頭。龍霄本也不是來與壽春王佔嘴上便宜的,便緊走兩步,擋住壽春王的去路,“不過今日既然與伯父見了面,有幾句肺腑之言想要對伯父說。”
“哦?你說。”
此時三人已經先後走進了壽春王的書房。書房中尚有兩三幕僚和壽春王的世子姜子寧,龍霄一見他們便嘿嘿一笑,不肯再說。壽春王揮揮手,幾個人都會意向外退。
龍霄卻笑道:“堂兄何必見外,也留下一起敘敘舊吧。”
姜子寧本來就不大情願迴避,聽龍霄這樣說,立即點頭道:“正好,我與駙馬也許久沒有好好聚聚了。”
龍霄是怕一會兒相談不快,姜子寧會在外面動手,見他這樣沒有城府,甚是高興,轉頭之際咳嗽一聲,朝站在門邊的俞鶴年瞥了一眼。俞鶴年立即會意,笑道:“既然你們骨肉至親要相聚,我這個外人還是不攙和了。”
龍霄作態挽留道:“餘帥何苦自外,你與先帝同袍多年,已經與家人一樣了。”
俞鶴年心中暗笑,面上卻做出爲難的神色,猶豫起來,眼角餘光瞥見壽春王面色暗沉,似是十分不悅,這才笑道:“我還要去軍中巡視,既然殿下沒有吩咐,請容老臣先行告退。”
一直到俞鶴年退出書房,從外面將門關好,姜子寧才哼了一聲:“還算這老東西識趣。不過客氣挽留,他竟然也當真,還要想了半天才肯走。咱們骨肉至親說話,與他有什麼相干?”
壽春王低聲喝道:“你閉嘴!”
姜子寧一怔,這才猛然意識到父親的神色不妥,這才知道自己不知什麼事情又做得不妥,只得噤聲。
壽春王轉向龍霄問道:“燭明說有話要說,現在沒有外人,儘管暢所欲言。”
龍霄想了想,走到壽春王跟前單膝跪下,道:“侄兒回到落霞關多日,還未就當日私逃向殿下請罪。”
壽春王沒想到他竟然如此,連忙道:“都是過去的事了,說這些做什麼?雖然當初關押你是廬江王的主意,但畢竟我也有失察之過。燭明,既然都是骨肉至親,你有什麼話就直接說,過去的事情就不必再翻了。來,子寧,你快將燭明扶起來。”
龍霄要的就是這句話,藉着姜子寧過來攙扶的機會站了起來,這才正色道:“鳳都已經在調度軍隊準備趁着十五的大潮來攻打落霞關了,殿下如今已經收了落霞關俞帥和廬江王的兵力,我回來就是幫殿下一同對抗羅邂的。”
壽春王怔了一下,像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樣,朝姜子寧看了一眼,笑道:“子寧你看,這纔是真正心憂天下該有的樣子。燭明,你想說什麼,儘管開口吧。只是……”他聲音微微擡高,語氣中帶着凜冽之意:“你從昭明來,不會不知道昭明已經與落霞關聯手了吧?”
龍霄一愣,“殿下是怎麼知道的?”
“怎麼?只有你燭明有眼線,我就沒有麼?”壽春王冷笑了一聲,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嘆了口氣:“燭明,你能回來我的確沒想到。明明羅邂已經把永嘉給你送去了,你完全可以安穩在昭明等事態平靜,爲什麼要回來?”
龍霄被他問得呆住:“龍霄雖然不肖,但家國大難之際,又如何能袖手旁觀。”
“那麼你今日來見我,說這樣的話,是要催促我出兵與羅邂接戰?”
龍霄又是一愣:“大軍臨境,殿下莫非還有別的辦法”
壽春王避開他的目光,轉身拿起壺爲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品着。
姜子寧說:“父王的意思,如今強敵環伺,江山不穩,這樣的情勢下還要同室操戈,不是百姓和社稷之福。”
龍霄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但他慣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嘿嘿笑了一下,也去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搖頭笑道:“可惜不是酒。”他擡起頭衝姜子寧笑了笑,笑容溫和,令姜子寧本來略有些忐忑的心情安了下來,這才悠悠地問:“那麼殿下認爲該如何應對纔是百姓社稷之福呢?”
壽春王仍舊不肯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說:“要酒還不容易,子寧……”
姜子寧會意,笑道:“父王帶來一罈天地春,一直也沒有捨得打開來喝,今日難得好天氣,不如就以天地春來佐天地春吧。”說完轉身到內堂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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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越是如此避而不談,龍霄就越是憂慮。他越是憂慮,面上就越是嘻嘻哈哈。一撩袍角,索性在壽春王身邊坐下,一把搭上壽春王的肩頭,笑道:“原來殿下還藏着這樣的好東西,壽春天地春,這天地春可是江南首屈一指的佳釀,當日我花了三十匹帛,也才換來一小壇,也就喝了三口就沒啦!我只知道這酒香醇,卻是連個回味都來不及呀……”龍霄說完拍着壽春王的肩膀大笑了起來。
龍霄有意冒犯,拍得壽春王手一抖,茶潑了半張臉,嗆得連連咳嗽。姜子寧捧着酒罈子回來,見狀連忙過來爲父親撫背。龍霄遂起身後退半步,躬身道:“晚輩冒失,請殿下恕罪!”
壽春王心中再惱恨,此時也不便翻臉,只得揮揮手,喝了口茶:“沒事沒事,你也不是有意的。”
“殿下還沒有說應對羅邂的辦法呢。”
“哦……這個嘛……”被龍霄逼到了無可迴避地步的壽春王與兒子對視一眼,又幹咳了一聲,道:“其實道理很簡單,打仗,百姓苦。不打仗,百姓之福。從先帝駕崩到現在,江山幾度反覆,如今鳳都困頓,別的州郡日子也不好過。去年一年荒廢了,如今正是一年最重要的時候,農人正要春耕,江中也都有了新魚,如果再一打仗,只怕百姓生計就維持不下去了。”
龍霄再如何有城府,也終究露出了冷笑:“那麼依殿下的辦法,該如何是好呢?莫非就不打了?任由羅邂來攻打落霞關?”
姜子寧不假思索搶着說:“咱們不去挑釁,羅邂未必就會打來。”
“哎,不能這麼說。”壽春王聽了姜子寧的話也顰顰蹙眉,不等龍霄開口便道:“不過兵法不是說嘛,不戰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謀嘛。不打仗不是就要坐等羅邂打上門來,而是要想辦法讓他打不來。”
這話卻也沒錯,龍霄讓自己冷靜了一下,問道:“那麼殿下心中有何妙計呢?”
姜子寧再次搶着說:“其實道理很簡單,燭明你自己也明白,羅邂之所以敢稱帝,那是因爲背後有人支持。如果沒有人支持,他自然就沒有今日的風光了。沒有了支持,你說他還能來打落霞關嗎?”
“沒人支持?”龍霄有些明白,又有些迷惑:“爲什麼會沒人支持?”
似乎他問了一句極其好笑的話,姜子寧和壽春王一起笑了起來。姜子寧朝壽春王看去,笑道:“此事歸根結底,還是父王高瞻遠矚,運籌帷幄的結果。”
“我也不瞞你了。”壽春王斟了一杯酒,遞到龍霄面前,雙目一直盯住他,直到他將酒杯接過去,才微笑道:“歸根究底,羅邂身後是北朝,如果沒有北朝,他就什麼都不是。”
羅邂猛然明白了,他強壓下驚怒,笑了笑,仰頭將酒喝乾。壽春天地春,酒落入腸,卻是一片寒涼:“殿下的意思是釜底抽薪,讓羅邂失去北朝的支持?”
壽春王衝姜子寧笑道:“你看,燭明就是個明白人。”
龍霄冷笑了一下,伸手探向腰間,問道:“那麼請問殿下,北朝不支持羅邂,會支持誰呢?”
一句話又問得壽春王父子大笑了起來。壽春王笑道:“燭明這就是裝糊塗了。”
“是侄兒的錯。”龍霄也跟着大笑:“平宗自然只能選擇殿下!”他笑容一斂,突然抽出腰間的佩劍指向壽春王:“想來殿下已經見過楚勒了,他在什麼地方?”
“楚勒?”壽春王面上閃過一絲迷惑,還未來及說話,突然外面鐘聲大作,人聲沸騰了起來。
屋中幾個人面色不約而同地一變,門猛地被人從外面撞開,俞鶴年衝了進來:“羅邂的大軍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