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之後是連續三日的百姓同慶，夜裡宵禁推遲一個時辰，天子賜酺，惠及坊裡，龍城百姓並不在乎舊帝退位新帝登基究竟誰勝誰負，也不關心從晉王攝政到秦王攝政會有什麼樣的不同，卻聽聞三日大慶而高呼萬歲。整個龍城到了晚上處處彩燈煙火，兒童嬉戲長者聚飲，無比熱鬧。
因此到龍城京畿禁軍的獨孤閔，平暢，素黎三位將軍抽出身來趕到秦王府與平衍商議時，又比之前所說酉時還晚了一個時辰。此時天色已經大黑，平衍由阿嶼攙扶着站在臺階上，越過前面房屋的飛檐眺望着遠處的夜空。大酺狂歡餘興未散，遠處不知何方坊裡中仍舊不時傳來爆竹炸裂的聲音，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酒香，牆外坊中醉歸的人們高聲唱着龍城的歌謠，天地山川牛羊肥壯，美麗的姑娘和健壯的兒郎都隨着歌聲飄散了出來。
平衍立在那裡，久久不動，久到阿嶼幾乎忘記了他完全是靠一條腿在支撐身體。王府中各處高掛彩燈慶祝平衍升爲秦王，在平衍的特許下，府中沒有當值的人都可以在庭院中燃放爆竹慶祝。只是最熱鬧的時間已經過去，全府上下在歡慶的同時，平衍書房門緊閉，除了長孫霽之外，沒有人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事兒。歡笑聲和爆竹聲掩住了從屋中傳出的任何動靜。所以當書房門終於打開，阿嶼見到平衍的時候略吃了一驚。
阿嶼跟在平衍身邊的時間不算長，在平衍書房伺候的時間卻絲毫不比阿寂少，卻從未見過平衍臉紅成了這樣，倒像是一口氣喝了一大壇黍米酒一樣。阿嶼迎上去，卻被平衍拉開，閃到一邊。
“低下頭。”平衍低聲說，聲音虛弱得只剩下一絲氣息，“別看。”
阿嶼不明所以，卻發現平衍藉着他的攙扶，將他推到了角落裡，視野被平衍擋得嚴嚴實實。少年人好奇心總是出奇的重，越是不讓他看，就越是想要弄明白。阿嶼雙手扶穩了平衍的雙臂，卻趁機踮起腳尖越過平衍的肩膀到底還是向外面偷看了一眼。
正巧長孫霽拖着癱軟成一團的刺客離開，血跡在後面拉了長長濃稠的一條。阿嶼驚呼了一聲，幾乎站立不穩地向後退去，卻帶得平衍也差點兒摔倒。
“不是讓你別看嗎？”平衍的語氣近乎嚴厲，一邊扶牆穩住自己的身體，一邊向阿嶼伸手：“來，扶我到外面站站。”
阿嶼定了定神，這才察覺平衍身上竟是從裡到外都溼透了。“殿下，你這是……”他驚訝地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半天才問：“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平衍咬着牙苦笑了一下，“把傷疤揭出來的時候會疼，疼了就會流汗。”
阿嶼大驚失色：“殿下受傷了？在哪裡？什麼時候的事兒？是那刺客乾的嗎？我去給你找大夫，殿下快回去歇息。”
“別急別急，”他輕輕拍了拍阿嶼的肩膀，十分溫和地安撫他：“一會兒獨孤將軍他們來，你再去幫我拿乾淨衣裳。現在陪我站一會兒。”
“太冷了，殿下我給你拿狐裘的大氅去。”
“不用。”他溫和地說，“我不冷。”
“可是……”
平衍打斷阿嶼地喋喋不休：“你看今天的星星多亮啊。”
阿嶼一怔，順着他目光的方向看過去。寒冬的夜空，月朗星疏，不若盛夏那樣繁盛。這一日的星星卻格外明亮，一顆顆鑲嵌在夜空中耀眼閃爍，絲毫不被月色掩蓋。
“阿嶼啊，”平衍突然輕聲說：“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要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
阿嶼愣了愣，黯然搖頭：“沒有了。之前就想像阿寂那樣在殿下身邊，可如今好不容易終於到了殿下身邊，他卻死了。我覺得這個位置就像是我從阿寂那裡偷來的，一點兒也不值得高興。”
平衍聽了沉默了片刻，突然指着天上一顆星星說：“你知道嗎，人死了之後，都會變成星星留在天上。惦念他們的人，只要擡頭就能看見。那一顆就是阿寂。你記住它的位置，那顆星的東邊有三顆連成一條直線的星星。以後你有什麼話想說，就對着那顆說吧。”
“真的？”阿寂半信半疑，“人死了會變成星星？”
“當然。”平衍不眨眼地說：“你不是總聽人說人死了之後會升天麼？昇天做什麼，就是變成星星了呀。”
“可古往今來死了那麼多人，天上卻沒有那麼多星。”阿嶼還是不信。
“那是因爲，只有牽掛着你不肯走的星星，你才能看見。”他半真半假地說着，凝視夜空，自己彷彿也受了蠱惑，輕輕地說：“因爲只有變成星星從天上守護你關心的人，纔不會讓他們傷心。”
阿嶼驚訝地扭頭看他。長孫霽已經引着獨孤閔等人進來。
平衍目光中的星光漸漸掩藏了起來，看着獨孤閔等人，點了點頭說：“進來吧。”言罷他轉身扶着阿嶼當先進了屋。
獨孤閔等人被屋裡無處不在的血跡嚇了一跳。平衍淡淡地說：“剛纔審了個犯人，正好你們幾個來，我需要與你們商議一下。”
阿嶼知道自己此時該回避了，給幾個人送上漿酪肉羹便離去。地上血跡觸目驚心，獨孤閔等人雖然還沒有吃飯，卻也沒什麼胃口。只得放下杯子道：“不如先讓人清理一下？”
“這個不急。”平衍面前鋪開了一幅牛皮地圖，頭也不擡地在地圖上指了一下：“晉王與賀蘭部並沒有在雪狼隘口接戰，賀蘭部的大隊人馬往鴻雁沼來……”
獨孤閔精神一振，搶着問道：“他們是要來打龍城？”
平衍點頭：“沒錯。”
“多少人？賀蘭部能有多少人？”平暢立即趴在地圖上研究了起來，“我可以帶人埋伏在鴻雁沼，趁他們渡河之際，來一個迎頭痛擊！”
平衍微微搖頭：“鴻雁沼不好。冬天結冰，大隊人馬通過毫無障礙，你沒有優勢。不如在這裡……”他的手指點在了龍城以東的一處地點：“野風陂。”
平暢皺起眉來，“這裡的地形並不險要，只是一片緩坡，即使咱們居高臨下，也不過百尺距離，如何殲敵？”
平衍笑了笑，只說了一個字：“燒！”
一直沒有說話的素黎笑了起來：“是了，野風陂雖沒有險要地勢，卻有常年不斷的大風和望不見邊的蘆葦灘，如今蘆葦成枯草，正是可以好好利用。”
平暢點頭：“就這麼辦，我這就去準備。”
“你稍等一下。”平衍叫住他，又朝另外兩人望去，說：“禁衛軍一共有十五萬人，但我只給你們十二萬。還有三萬人馬我有別的用途。”
三人面面相覷，“爲什麼？”
平衍的手指從雪狼隘口繼續想北移動：“晉王在雪浪隘口撲了個空，一定會趁着賀蘭部空虛端了他們的老底。但是金耳湖卻埋伏着一支三萬人的大軍等着他們深入呢。”
三位將軍都是一怔：“什麼？怎麼回事兒？”
平衍點頭：“那個行刺我的刺客是高車的人。剛纔審的就是他，全招了。賀蘭部三年前便與高車夠勾結，這次他們反叛，高車人提供馬匹，派遣死士，賀蘭部則舉族起兵，一共糾結了十萬起兵。其中七萬來攻龍城，餘下三萬騎兵埋伏在金耳湖……他們算準了晉王會帶着賀布軍親自去打金都草原。”
三位將軍面色都凝重了起來，彼此望了望，一同說：“我們願帶兵救援！”
“不用。”平衍搖頭，“你們的任務是守衛龍城。抽出三萬人馬已經是極限了。”
“那麼誰領兵？”獨孤閔急了起來，“要不然我去！”
“我已經說了，你們的任務是守衛龍城。”平衍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目光如炬，從幾個人面上掃過，“再說如果高車真的和賀蘭部聯合的話，只怕不止賀蘭兵要對付，我怕高車會趁着晉王與賀蘭部兩敗具傷時趁虛而入。所以即使從禁軍抽調三萬人過去，也還是不保險。”他在地圖上指指畫畫，“忽律部的一萬私兵離雪狼隘口不遠，另外再從玉門守軍調兩萬人，一共再籌三萬人過去支援，應該算是能保險了。”
素黎向來精細，在地圖上研判了良久，疑惑地問：“風陵渡有十萬人，雍州有三十萬人，這纔是真正的大隊人馬，爲什麼不調回來？倒是從北邊玉門調人，連私兵都用上了？頂不濟，昭明還有堯允將軍的十萬人馬呢，爲什麼不動？”
平衍冷冷瞧了他兩眼，問：“他們調過來，千里迢迢地趕到金都草原，只怕太晚了。”
素黎沒有留意他的神色，大搖其頭：“不對，如果是騎兵星夜兼程，也就五天的路程……”
“晉王天都馬哪裡是普通騎兵能比的？”
素黎仍舊不肯罷休：“可以讓雍州和昭明兵馬支援龍城，我們龍城的兵馬去支援晉王，這樣不就……”
平衍冷笑起來：“素黎將軍，如今是要我聽你的調配嗎？”
素黎一愣，這才發現平衍面色很不好看，只得躬身道：“是屬下逾越了，請秦王殿下恕罪。”
平衍心知他心中不服，且如果讓他們就這樣出去，只怕不用兩三天龍城禁軍中就會風傳秦王剛愎自用，與將領意見不合的流言了。他想了想，語氣放緩，手指向河西牧場：“這裡纔是關鍵。”
風陵渡，雍州距離河西牧場都只有一河之隔，幾個將軍看了一眼便都明白了，知道這樣的機密戰略不可能宣之於口，驚訝之際也都恍然，連連點頭。因爲是職責之外的軍務，也無從置喙，只有素黎仍忍不住問：“那堯允的兵力呢？”
“南朝政局變幻莫測，如今主政的琅琊王是主戰派，我怕落霞關和昭明會出問題。”
素黎想了想，確實除了忽律部和玉門軍就近之外，也沒有別的地方軍隊可以調動，只得點了點頭：“屬下只是擔心高車人如果真的大舉南下，晉王會有危險。”
“放心吧。”平衍笑容溫和，“晉王帶的可是天下無敵的賀布軍。”
平衍於是細細與三人討論分兵策略和加強防衛的舉措，一直到了東方發亮，纔算告一段落。三人見平衍說話聲音越來越低，知道他精神不大支撐得住了，便紛紛告辭各自回去準備。
平衍直到人都走完了，才叫來軟兜送自己回臥室。
他一夜未歸，屋中冷清的沒有一絲暖意。平衍揮退要來爲自己更衣的內侍，在牀榻邊上坐下，一時只覺得精神體力都到了極限，竟然連躺下去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在原處枯坐，腦中卻仍然不斷回閃出那刺客受刑時眼中無可掩藏的深深恐懼。這種時候，一個肢體殘疾的人對他的威赫要比正常人強烈的多，平衍撫着自己的斷肢苦笑。自受傷以來他不願意別人因他的殘疾兒另眼相待，無論何時何事，從來都咬緊牙關不願與人有所區別。沒想到倒是幹這種事的時候沾了別人沒有的光。
他嘆息了一聲，頭深深的垂下，彷彿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一樣。
突然門被從外面猛地推開，寒風席捲而入，將腳下熏籠中的火衝得閃動。平衍擡起頭，看見晗辛出現在門口，正皺着眉瞪着他問：“你是不是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