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組織部聽起來威風八面,但真正在裡面工作,工作環境也就這麼回事……唔,因爲人人都是很嚴肅的樣子,甚至比不上別的部門輕鬆。
在地方,正處級幹部至少是一縣之長或者地級市下面某局的局長,手底下有專職的通訊員,用車也容易。但在省委組織部,葉之然這個幹部一處的處長上下班只能坐公交車。
他倒是想過買一輛桑塔納開,但想想還是低調些好,開私家車上下班,頗有招風之嫌。
好在省委組織部離家不遠,坐三十七路公交車二十五分鐘就可到達,不需要轉車,下車後步行的路也不遠,一百多米樣子。
如果穿過小區馬路對面那個老式住宅區的一條長鬍同,還可以節約三十米路程。
這天,他下班照例穿這條衚衕回家。
這是條老式石庫門衚衕,當地人稱之爲弄堂。沿着弄堂往南,旁邊有七八排三層樓的石庫門房子。走到一半路時,前面垂直方向的過道里猛然衝出一隻拼命逃竄的母雞,努力煽動翅膀,幾乎腳不着地。
“咯咯咯咯咯咯……”一路叫着向葉之然方向逃來。
後面是一個揮舞菜刀的年輕女子,對着掙脫了手掌從刀下逃命的母雞咬牙切齒地追,她的身後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也揮舞着小拳頭追來,小女孩的表情和母親截然相反,那是一種興奮喜悅的表情。大約感覺這像躲貓貓遊戲。
葉之然一看有些明白,大約是女子沒有多少殺雞的經驗,該動刀時下手不狠,被母雞覓得機會,上演死裡逃生的一齣戲。看到母雞慌不擇路地從身邊跑過,葉之然一腳踢中,順手抓住了已經體力透支的母雞。
惱羞成怒的女子一路追來,見葉之然逮住了母雞,停住腳步,高聳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不過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只顧着喘氣。
等到從葉之然手中接過同樣筋疲力盡的母雞時,她才微微笑了笑,說了一聲:“謝謝,讓你見笑了……”
女子接過窮途末路的母雞,大約感覺命中註定難逃一死的母雞“噗”地一泡雞屎噴在葉之然的褲子下端。
“啊!”女子睜大眼睛看了看,歉意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家門口有自來水籠頭,請先生過來衝一衝。雞屎特別臭,粘在褲子上可不行。”
小女孩這時候也跑到了。扯住母親的褲子打量陌生叔叔。
“……也好。”葉之然稍稍猶豫,還是決定拿自來水衝一衝。
女子住宅樓的門洞外面果然有自來水籠頭,女子一手持刀,一手持雞,猶豫着不知先殺雞還是先幫葉之然沖洗褲子。
葉之然問道:“你大約不大殺雞吧?”
女子難爲情地點點頭。
“爲何不在菜場讓人殺好了帶回家?”
“要一塊錢呢,不值得。”
短短的兩句對話,已經讓葉之然判斷出這一家子大約日子過得有些緊,殺雞的一元錢也捨不得出,看來吃雞的次數也是有限。求證似得看了看小女孩。果然,偏瘦,衣服也極爲普通。
葉之然看了看左右爲難的女子,說道:“還是我來殺吧,免得又被它跑了。”
女子大約感覺自己殺把握不大,便囧着臉老老實實地把雞和刀都遞給葉之然。
葉之然將母雞的雞頭塞進兩隻翅膀,熟練地割破母雞的氣管。稍稍用力,刀鋒一直進入母雞的頸椎,然後左手緊緊抓住翅膀,右手提起母雞的兩條腿。倒垂着放血,完事後扔進女子家的木盆,問:“用開水泡一泡再拔毛,會吧?”
女子點頭道:“會的,我自己可以了。”
彎腰將一塊抹布搓洗了一下,不擰乾,說道:“先生,我幫你擦洗一下。”替葉之然抹去雞屎,又洗了幾次抹布,來來回回替葉之然沾過雞屎的地方擦拭了幾遍。
葉之然心裡有些奇怪,看這女子的容貌長相都不算差,身材也很有料,爲何境況比一般人都差?她家的男人呢?如果晚上回來的話,似乎用不着這個殺雞比別人殺牛更吃力的婦女動手。
做完這一切,三十出頭的女子擡起微紅的臉,再次道謝:“謝謝,要不是你,小娟今晚吃不到雞肉了。小娟,過來謝謝叔叔。”
小女孩一點不怕生,脆生生地說了聲:“謝謝叔叔。”
回家路上,葉之然忍不住搖頭感到好笑,沒來由地幫人捉雞,又幫人殺雞,還惹了一身臭。
張念悅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見稍稍晚回一些的葉之然一隻褲腳有些溼,驚異地問:“木頭,怎麼回事?”
葉之然把發生的故事講了一遍,張念悅扭過臉問:“是不是那個女的長得漂亮?”
“呃?那隻雞撲騰着跑過來,我哪來得及看人?”
“殺雞的時候該看清了吧?”
“額,似乎模樣還算標緻。”
張念悅河東獅子吼:“木頭!今天晚上不許碰頭!”
受了無妄之災的葉之然無計可施,進房間換掉褲子,出來交給阿姨洗,恬着臉和張念悅搭訕,張念悅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生活總是這樣,平淡中透着幾分有趣。
手臂上的石膏拆掉之後,葉之然已經恢復了晨跑。每天,他從小區出發,穿過這條長長的弄堂,一直跑到城南的茶山腳下再折回,一來一去四十分鐘的路程。強度剛剛好。
過了幾天,他穿過衚衕時,又遇到了那個殺雞的女子,不過,這一次她手裡沒拿菜刀,而是推着一輛自行車,書包架上放着一疊厚厚的報紙。
“啊!是你?”
“唔,是你?”
兩人在相遇的一霎那,都稍稍愣了一下。這一次,女子有些明白,這個陌生的男人住得不遠。她略略有些驚奇地問道:“你早鍛鍊?”
早鍛鍊者大多是年紀大的退休職工,葉之然這種年紀的人少見。
“是啊。”葉之然指了指她手裡的報紙,問:“你送報紙?”
女子說道:“不是,我自己賣報。”
賣報?她不會以此謀生吧?
“哦,這樣啊,那回見。”
葉之然往前跑去,女子揮了揮手,看着葉之然跑步的背影,大約是感覺到有些奇怪,沒來由地笑了笑,又搖搖頭。
此後的一個月,葉之然在下班途中或晨練時又遇到過她三次,每次都是笑笑,點頭,偶爾也會說一句:“下班啦?”、“又晨練啊?”、“去賣報啊?”等等,簡簡單單的兩三句話,兩個人都沒有談及其他。不過,這個三十多歲年紀長得乾乾淨淨的女子不是柔弱女子,看她說話行事都帶着一種乾脆、執拗和堅決的意味,像是一個可以獨立撐起家庭的人。
九七年的春節很快來了。
已經調到位於蘇省的nj軍區工作了一年的張恆良和葉青麗回到常嘉過年,葉之然和張念悅自然也從省城趕去匯合。
忽忽數年過去,在常嘉生活的葉老雖然精神依然矍鑠,但行動已經有些遲緩。看到張念悅,葉老“呵呵”地笑起來,和孫女親切地說着話。在老人心裡,張念悅無疑是他最鍾愛的小輩。
“葉老,最近身體好吧?”葉之然跟着張念悅身後,見到葉老時問候道。
張念悅不悅地說道:“你不會叫爺爺啊?”
對葉老有着發自內心尊敬的葉之然撓了撓頭,叫道:“爺爺,預祝您新春快樂。”
葉老和顏悅色地說道:“小葉不錯,常聽念悅表揚你。”
張念悅對葉之然揚了揚下巴,葉之然立即很識竅地讚了一聲:“老婆真乖。”轉臉一看,岳母葉青麗正從客廳後門邁進門來,大約是聽到了他的話,意甚嘉許。葉之然吐了吐舌頭,叫道:“媽來了?什麼時間到的?”
“我和恆良下午一點就到了。”
張念悅上去拉住母親的手,笑道:“媽媽越來越年輕漂亮了,我爸呢?”
“在後面,和你弟弟說話。”
張念悅“哦”了一聲,說道:“木頭,你陪爺爺和媽媽說會話,我去看看念恆,他們肯定在說工作的事。”
葉之然點了點頭,轉身問葉老:“爺爺,才叔怎麼不在?”
“阿纔去京城了,他們一家在京城團聚。”
葉青麗插嘴說道:“小葉,念恆想去長江省建築設計院工作,他爸正做他的思想工作,等會你也和他談談。”
葉之然說道:“好,爸是什麼意思?”
官宦世家,子女專心搞技術的人不多。張念恆不願放棄建築設計專業,畢業後繼續往這方面發展可以說難能可貴。
葉青麗說道:“他爸曾希望他本科畢業就參軍的,這孩子不願意。現在研究生快畢業了,他如果想搞專業,解放軍總後部門也需要這方面人才,況且他在計算機病毒以及網絡遠程安全防範方面能力也很突出,軍隊方面很需要。”
原來如此。
葉之然有些明白了,他們父子兩個的分歧在張念恆去軍隊發展還是去地方發展上。
“爸的意思還是讓他到軍隊系統工作?”
葉青麗點了點頭。
“原來這樣,那我等會也勸勸他。既然到了軍隊也可以繼續搞專業,念恆這邊應該做得通思想工作。”
葉青麗看了看後門,輕聲道:“孩子大了,往往有逆反心理,你和他進行交流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