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疤,已經跟了他很多年。
傷口早已痊癒,可每每聽見雷聲,還是會隱隱作痛。不知到底是傷口在疼,還是腦子裡有東西在疼。
他甚至想不起來,這道疤是怎麼留下的。
他只知道,它永遠也不會消失了。
它隱藏在他發間,像一個可怕的秘密。
薛懷刃指下用勁,按壓了兩下。九歲之前的人生,他全忘了。他有記憶以來,便是個孤兒,無父無母,沒有家人,不知來歷。
如果不是遇見了焦玄,他應該早就已經死了。
薛懷刃記得,他初見義父的時候,已經命不久矣。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沒有記憶,身上帶傷,苟活於世,並不容易。
薛懷刃放下手,輕輕呼口氣,往後倒去。
他靠在了椅背上。
眼角餘光,正好能瞄見那扇半開的窗。
有細密的雨絲正不斷地被風吹進來,一陣陣的,漸漸打溼了窗下地面。可夏夜獨有的悶熱,也因此而漸漸消散。
雷聲,亦終於慢慢隱去。
薛懷刃突突跳了半天的太陽穴,隨之恢復了平靜。
他鬆口氣,望向焦玄道:“那夜的賊,您可審出了什麼?”
那天夜裡,他和霍臨春在萬福巷抓到了人,帶回鎮夷司後,便將人給了焦玄。
照常理來說,人到了鎮夷司,不那麼要緊的便由底下的人審,要緊的才需要他親自出馬。那個賊,因膽大妄爲偷進國師府,算要緊。
可焦玄深夜到訪,說要親自審問。
薛懷刃便沒有插手。
焦玄道:“嘴嚴得很。”
即便一根根手指頭剁過去,也還是一句不肯交代,那樣的人,換了誰來審問都是一樣的結果。
焦玄嘆口氣,略帶兩分失望地道:“你疑心那傳聞不是真的,可不論真假,這世上既然有那麼多的人寧死也想要得到它,它便是個寶貝。”
焦玄言罷抓了一把胡桃肉塞進嘴裡咀嚼起來。
兩頰一鼓一癟,像是飢腸轆轆已久。
薛懷刃雙手攏袖,蹙起眉頭,沒再說話。
……
夜色愈發得深濃。
萬福巷靖寧伯府裡,已無人聲。
只有紫薇苑,還亮着燈。大丫鬟倚翠打着瞌睡,哈欠連天,但並不敢離開去睡。晚飯時,五姑娘太微過來了。
用過飯後,她便和姜氏兩個人呆在了臥房裡。
這一呆,就是幾個時辰。
倚翠原本想着用不了多久,她們母女倆說些體己話而已,能耗上多長時間?可她沒有想到,太微直到半夜,仍未離開。
而姜氏,也沒有出來過。
於是,也就沒人告訴她五姑娘今夜是否留宿紫薇苑。
倚翠有心進去問一問,可她不知道里頭在談些什麼,貿然進去,萬一攪亂了正事可不成。她只好候在門外,不敢走開。
畢竟姜氏自己也怕,一個不留神犯了瘋病,再傷害了女兒可怎麼好。
倚翠便得注意着裡頭的動靜,時刻警惕着。
但時間過去了很久,裡頭並沒有任何異響,只有偶爾的,會響起幾句交談聲。母女倆不知在說些什麼,聲音壓得很低。
倚翠屏息去聽,也聽不出什麼。
夏夜雷雨,已經漸漸停了下來。
耳邊的嘈雜聲變得輕微以後,臥房裡的母女倆才反應過來,原來時辰已經這般的晚。
兩個人,分別站在案前,一前一後,隔着一張長案,面對面地站立着。
長案上,鋪着一張紙。
太微手裡則提着筆。
筆尖上凝聚了一滴碩大的墨汁。
她低着頭,微微眯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紙上寫的墨字看。這上頭的字,每一個都是她自己親手寫下的,可不知道爲什麼,這般看去,總有種陌生感。
是因爲上頭所寫的東西,太過古怪離奇了嗎?
太微輕輕咬了下脣瓣,擡眼望向了對面的母親:“孃親,您過來看。”
姜氏聞言一怔,頷首道好,擡腳往長案後走。
母女倆肩碰肩,站在了一起。
兩人的身量已經差不多。
只太微的肩,要比母親的略微矮上一些。
姜氏垂眸往紙上看去。
那上頭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
太微先前甫一進門,便讓倚翠準備文房四寶,姜氏還以爲她是要陪自己摹寫經文,可沒想到,她要寫的東西,其實同經文一點干係也沒有。
這紙老大的一張,攤平後,幾乎佔據了整張桌案。
太微磨了墨,提着筆,一邊問一邊寫,寫了不知多久,才終於寫成了這樣一副樣子。
姜氏低頭看着鎮紙下方的那句話,手心有些發冷。
她聽見太微在自己耳邊小聲地道:“孃親,大夫說您瘋,世人說您瘋,但您自己心裡其實是知道的,您究竟有沒有瘋,您比誰都清楚。”
“自然,您早便覺得自己瘋了,但我昨夜聽完您的話,卻並不覺得您是瘋了。”太微細白的手指定定點在了紙上某處,“這是您夢中所見。”
她說完,擡起手,又將手指落在了另一處。
那上邊依然還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這是現實。”
姜氏略有些怔怔地擡頭望向她:“所以?”
太微眸光微動,收回手,笑了起來:“所以您仔細地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將母親說的那些事,盡數寫了下來,再將大昭建國後的事,也盡數寫了下來。
兩個故事,兩條路,兩個截然不同的選擇。
太微望向自己寫在紙上的兩行字。
開頭是一樣的。
夏王領兵翻過笠澤,打了襄國一個措手不及。
但這之後,就完全不同了。
左邊是夏王登基,改國大昭,清理朝堂時,她爹不肯變節,寧死不屈,被人斬殺於太和殿上。
右邊是夏王登基後,她爹早早投誠,俯首稱臣,從此榮寵不斷。
在這之後,一切就變得愈發的不一樣了。
太微將案上的紙舉起來,遞給母親看:“事物皆有因果,一念改變,也許變化的便是整個世界。”
姜氏愣愣地看着紙上所寫的事,慢慢瞪大了眼睛。
的確是。
她的夢和現實。
最開始差的,只是祁遠章的一個選擇。
在她的夢裡,祁遠章因爲不肯變節而死;而現實裡,祁遠章做了諂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