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半是強迫的會面,發生在一個淅瀝瀝下着雨的日子裡。
太微穿着便服,走在潮溼的空氣中,忽然皺起了眉頭。她盯着前方墨十孃的背影,低聲問了一句:“怎麼一點人氣也沒有?”
墨十娘頭也不回,漫然道:“這宅子久不住人,自然冷僻了些,但你放心,鬧鬼這種事是斷斷沒有的。”
太微跟在後面,聞言眨了眨眼睛:“哦?”
墨十娘腳步一頓:“怎麼?”
太微大步上前,走到了她邊上:“您這意思,不就是說……這宅子是爲了此番見面,特地準備的地方嗎?”
墨十娘側過臉,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痛快了?”
太微沒做聲,只是微笑。
墨十娘便也笑了起來:“這是慣例,不是針對,和我們是否信任你並沒有什麼干係。”
太微還是笑,眉眼彎彎的,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
“信任不信任的,我原就不在乎。”
“倒是師父你,突然解釋這麼一通,可一點也不像你。”
墨十娘收回視線,目向前方,口氣裡略帶了兩分尷尬:“胡說些什麼呢……”
太微挽住她的胳膊,靠過去低聲道:“可是想到要帶我去見你仰慕的男人,害羞了?”
“我一把歲數的人了,同你害什麼羞!”墨十娘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到了!進去吧!”
門口的簾子下襬叫雨打溼了,沉甸甸地垂在那,像壓了塊石頭。
墨十娘走上前,一腳踢開它,閃身進了裡頭。
太微站在門外,深吸了一口氣。
她隔着簾子,隱隱約約聽見些說話聲。
裡頭似乎並不只信陵王一個人。
思緒漸漸混亂起來。
太微擡手,掀簾;擡腳,邁步,帶着一身溼氣,走入了另一個世界。
屋子裡的人,全在看她。
用的是全然不加掩飾的目光。
直白到赤裸的地步。
但奇怪的是,這些目光並沒有帶給她一分窘迫。
於是太微也直勾勾地看了回去。
屋子裡三個陌生人,一個年輕,一個是女人,那麼剩下的那個男人,就應該是信陵王了。她定定看着對方,腦子裡忽然一片空白。
這個男人,和她所想象的信陵王,似乎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
眼前的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書生?
不是年歲問題,也不是打扮的緣故,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的無害又尋常。
怎麼可能呢?
太微有些吃驚地望向了師父。
堂堂復國軍的將領,身上怎麼會全無殺氣?
襄國的信陵王,不是自幼在軍營中長大的男人嗎?不是都說他是個——看起來很可怕的人嗎?
太微死死盯着墨十娘。
墨十娘走到了她身旁:“主公,人來了。”
話音未落,太微已被她推到了前頭。
這個男人!
真是信陵王!
她看着他,怔怔地行禮。
復國軍的信仰,原來就是這樣的一個普通人。
忽然,信陵王上前一步,彎腰低頭,給她行了個恭敬的大禮。
太微一愣,猛地後退了一步。
信陵王卻沒有動,仍保持着這個姿勢,向着她,沉聲道:“靖寧伯大恩,我等永世難報。”
祁遠章這一死,明面上向建陽帝表了忠心,可對復國軍而言,他的忠心顯然仍在故國。
太微看着面前向自己行禮的中年男人,舌尖泛起一陣苦澀。
她爹真是好樣的。
倘若將來信陵王吃了敗仗,復國軍被盡數剿滅,那祁家還是祁家。靖寧伯府,沒了襲爵的人,卻仍有富貴榮華。
而若是建陽帝輸了,新朝建立,改元換代,他祁遠章就是一大功臣。他留下的老弱婦孺,皆是新貴。
榮耀和風光,只會因爲他的死而變得更加盛大和長久。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計裡。
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被困在永恆的孤獨和寂寥裡。
只要有人能贏,有人會輸。
他的死,就沒有失敗可言。
此時此刻,太微站在這個他信任的男人面前,終於明白了。
他所選擇的道路,有多明智。
而師父,爲什麼會愛上這個男人,她也知道了。
舌尖的苦味漸漸褪去。
太微嘆息了一聲。
——“主公。”
“這場仗,您有幾分信心能贏?”
話一出口,太微便覺得有道視線冷冷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轉頭去看,對上了一雙寒冰似的眼睛。
甚至於,那裡頭的瞳仁,好像真的泛着淡淡的藍色。
太微沒有移開目光。
這是個看起來和薛懷刃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
穿着一身青衫,從衣裳到眼神都給人一種冰似的感覺。
“主公。”他叫了一聲信陵王,“這個問題,容我來回答祁姑娘如何?”
信陵王搖了搖頭:“無妨,既是祁姑娘問我的,就由我來作答吧。”他一邊讓太微坐下說話,一邊並沒有猶豫多久便道:“信心這東西,說實話,我並沒有太多……”
“主公!”
話未說完,屋子裡已漸次響起了勸阻聲。
信陵王擺了擺手:“這本就是真心話,沒有什麼不能說的。”
“人人都想要打一場只贏不輸的仗,可世上絕沒有穩贏的事。何況既是打仗,便註定要兩敗俱傷。”
“血肉做的人,死了便是死了。”
信陵王看着太微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是以,我並沒有贏的信心。”
他臉上並沒有笑意:“但是,我想贏,很想。”
太微坐在冷硬的椅子上,認認真真聽着他的話。
一個字一個字的,仔細地聽。
聽完了,她才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即便血流成河,遍地白骨,身邊的人全死光了,你仍然想贏嗎?”
第三個問題,已在嘴邊。
忽然,一聲“放肆”!
一直站在角落裡的年輕男人霍地走了出來。
“祁姑娘以爲自己是在同誰說話?”
太微瞥他一眼,口中聲音不停:“信陵王,到了那種時候,你覺得還有輸贏一說嗎?”
信陵王聽罷,忍不住看向了墨十娘:“奇怪,這孩子不像靖寧伯,倒有些像你了。”
墨十娘乾笑兩聲,沒有說話。
信陵王也笑了一下,轉頭來看太微,正色道:“等到血河干涸,白骨腐朽,祁姑娘以爲,後面會發生什麼?”
太微眼神微變。
聲音沉了下去。
“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