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馳隙,三年不過眨眼之間。||
三年,又是三年。從八歲到十五歲,整整七年,當初的小姑娘也已經在飛速流逝的時光中長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美麗少女。她的身形漸漸抽長,身體裡好似藏了一團光芒,在漫長的嚴冬之後終於迎來新生,春花一般肆意地舒展開來,越發地光彩奪目。
盈盈是在東方叔叔賜予的萬千寵愛之中慢慢長大的,這種簡直可以稱得上有求必應的寵愛多少填補了一些她失去父親以及被信賴之人背叛的痛苦,傷疤依舊存在,但是傷口已經癒合,不如之前那般疼痛了。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東方叔叔幾乎給了她所有。世間女子窮盡一生得不到的東西,盈盈只消在一句話之間,便能夠輕鬆擁有。
像一個真正的公主;
勝過一個真正的公主。
這樣看來,她至少還是幸福的,比大多數人都來得幸福許多。而她之所以這樣的幸福,只因她有一個別人沒有的東方叔叔。
盈盈十五歲的生辰到了,舉教歡慶。
這一日,盈盈也是高興的,一整天嘴角都掛着微笑,許久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小姑娘年少老成,原本只是比尋常孩子要乖巧了一點,自從三年前出事之後,乖巧之餘還顯得越發沉靜,除去在幾個認識的人面前,不再像以往那般愛笑愛鬧了。今日卻喜形於色,說不出的愉快,倒像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其實盈盈也不是時常能夠見到東方叔叔的,黑木崖日月神教教主之位畢竟不是一個閒職,不可能每天都陪着她這麼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即便東方叔叔有心要陪,盈盈到底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姑娘了,不至於任性至此。他眼底的疲倦即便藏得那樣好,還是透露了一星半點,盈盈自然不忍心。
盈盈很孤獨,這種孤獨,在半年前碧心下山嫁人之時擴大到了極點。
而今日,因着她生辰的緣故,東方叔叔會在百忙之中抽出空來陪她,她還能見到平日裡幾乎見不到面的各位叔叔,怎能不高興?
夜深。
黑木崖在這一日是一貫地熱鬧的,而東方白的宅院裡,卻是格格不入的清淨幽深。
清冷的月光灑在庭院前,落下一地銀霜。穿着繡了金絲銀線的錦緞紅衣的美麗少女纖細十指握着手中夜光杯,淺酌着杯中色濃如血的葡萄酒,酒香甘冽,齒頰留香,少女的臉頰暈起了微微的紅,更顯顏色俏麗。
少女便是盈盈,她當年在生辰之時當着黑木崖一衆人的面吵着要喝酒,卻一直喝不到。等終於到了能喝酒的年紀,才發現自己當真沒有當江湖兒女的資本,天生酒量差就是一種不可抗力。如今這樣好的月色,她也只能裝模作樣淺酌幾口,再喝下去便要出事。倒不是借酒發瘋什麼的,盈盈的酒品好得驚人,就是喝醉了便想找個角落呼呼大睡這種事讓人有些無力罷了。好在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當初她首次嘗試的時候,在場的也不過碧心一個。縱觀整個黑木崖,大家都不會知道收藏有許多美酒的聖姑竟然是個沒有酒量的人,總算讓她挽回了一點面子。
至於盈盈收藏美酒也並非本意,只不過當年生辰之時要喝酒的宣言太過響亮了一些,不知怎麼的,她聖姑好酒的名聲就給傳了出去,以至於每年逢年過節她都會收到許多好酒。盈盈無法,不好解釋,也只能來者不拒,全部收在地窖裡,如今已是十分可觀。
好在東方叔叔倒是個真心喜歡喝酒的,盈盈便大方地將自己的酒窖貢獻給了東方叔叔。
今夜,東方白照舊一身月白衣衫,襟袖邊上用金線繪出繁複雲紋,鑲嵌寶石的寬腰帶勾勒細瘦腰身,他手上隨意把玩着那夜光杯,酒香幽幽中,目光卻自始至終投注在盈盈身上。
這樣的目光着實是太放肆了一些,半點沒有掩藏。饒是見過大場面的盈盈也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幾乎以爲自己酒量差這件事被發現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盯着杯中鮮血般濃稠的葡萄酒,暗自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該多喝一點遮掩遮掩?
一隻纖長的手覆在了盈盈的面頰上,指尖細細摩挲着她面上的皮膚,東方白微眯着眼,神色慵懶,目光卻認真地看着她。
盈盈奇怪,伸手覆在了那隻手上,問道:“東方叔叔,你在看什麼?盈盈臉上可是有髒東西?”
他勾脣,懶懶說着:“盈盈長得越發好看了,天底下又有哪個男子配得上這樣的盈盈?”好似試探,卻帶着幾分難言的落寞。
女孩子家到底臉皮薄,被人這麼大喇喇地誇獎,心裡再高興,面上還是過不去,盈盈羞得滿臉臊紅:“東方叔叔你又來糗我!”她大概知道自己長得是很不錯的,每天總要被誇一誇,想要不知道都難。但也更清楚的知道這世間最多的就是美人,哪來配不配的上的問題?她爹爹曾說她長得肖似孃親雪心,孃親嫁給了爹爹,足見她日後找個跟爹爹差不多的,便可相配……說句大逆不道的,光從相貌上來看,跟爹爹差不多的,似乎也不是那麼難找啊!
她這一害羞,面上暈出幾分紅豔,襯得容光更甚,東方指尖一頓,“叔叔說的本就是真心話。”
盈盈於是也認真了:“也不是非要找個外貌相稱的纔會圓滿幸福。這種事,不是貴乎情投意合麼?當然,若單是論外貌來找的話,盈盈找個像爹爹一般的男子便可相配了。”她擔憂地看了東方白一眼,說:“東方叔叔比盈盈好看,卻是比盈盈更難找一個相配的女子了。”
東方白神色微微一冷,面上卻依舊帶着淺淺的笑意,似是不在意地說道:“盈盈與叔叔不就正好相配?”
盈盈秀眉一擰,只當他是在逗着她玩,不滿嬌嗔道:“東方叔叔怎麼也跟童伯伯一樣盡拿盈盈開玩笑?盈盈怎麼可能做自己的嬸嬸?”
“不可能麼……”東方白似是回憶,淡淡說道,“盈盈以前還說要嫁給叔叔。”
盈盈自然是記得這一回事,不但她記得,估計教中很多人也都知道。雖然她後來同碧桃解釋她是不肯嫁的,可在衆人面前,卻是沒有表態的。東方叔叔這般說,也不是沒有根據。如今舊話重提,言猶在耳,她當即臉紅,拒不承認耍賴道:“東方叔叔說什麼呢?盈盈已經不記得了!”
他一記輕飄飄的眼神就這樣殺到,盈盈最是承受不住這樣的眼神,分明淺淡,卻讓人無從抵抗,只好無奈地承認,道:“童言無忌,那時盈盈還小,不懂事,說過的話自然是不作數的,東方叔叔還取笑我!”
手中酒水一飲而盡,東方眼裡諱莫如深。是取笑還是真心,只有他自己清楚。
又喝了一會酒,天色已經不早,盈盈酒喝多了,有些微醺,秀氣地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嬌聲說道:“東方叔叔,天色不早了,盈盈好睏。”
東方白看着她嬌俏的小動作,慢慢說道:“今夜便在叔叔這裡下榻罷。”
盈盈搖搖頭,想也不想地拒絕,“不用了東方叔叔,又不是很遠,一會兒就到了。何況都這麼晚了,玉娘也該歇下了,佈置牀榻好麻煩。”
他面色平靜,“盈盈可與叔叔同榻。”
盈盈一愣,倒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只是有些意外東方叔叔竟然會這樣說。自爹爹不見了之後,她晚上時常做噩夢驚醒過來,夢到爹爹慘死,也夢到碧桃……有長達小半年的時間都要與人同榻才能放心安睡。東方叔叔那時爲了照顧她,但凡能抽出一點時間來,夜裡便會陪着她一道睡,她早已習慣。只是也正因爲這習慣,在後來還惹出了些許是非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與東方叔叔這般親近是會被人嚼舌根的,難聽的話突兀地傳進她的耳朵,讓她訝然。她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已經連臉面都記不清了的婢女在背後如何嘲諷她一個孤女不過是憑藉着幾分姿色誘惑了東方叔叔才當上了聖姑……表面上清純,暗地裡還不知有多少腌臢……竟還說得有理有據。
她不知道東方叔叔最後是怎麼處置那個婢女的,只是這之後她再也不曾聽過半點不好的風聲。可經此一事,她到底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了。避嫌之事,她終於是明白了,原來與東方叔叔的親近,看在別人的眼裡,竟然是那樣的不妥當。他們雖將彼此視作親人,根本不會有什麼苟且,外人卻難保會藉此成爲攻擊之辭。
她不希望東方叔叔因爲她的不懂事而被人說三道四,這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局面。他是她珍視的人,所以就算不能成長到足以保護他,也不會成爲他的拖累。
盈盈伸手奪下他手中的酒杯,淺淺抿了一口便置在那矮几之上,說:“雖是好酒,貪杯易傷,東方叔叔要保重身體,早些休息纔好。”
“無事,習慣了。”
盈盈目光真摯:“可是盈盈會擔心啊。”
他神色複雜地看着她,盈盈沒注意到,捱上前去伸開雙臂輕輕抱住了他,少女的身形嬌小修長,雖不算高大,也已經能夠與他比肩。她如同小時候一般依賴地環着他,身子前傾,依偎在他的懷抱裡,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姿勢是許久不見的親密。少女身上帶着一股獨特的馨香,淺淺的,若有還無,似是桃花的味道,十分好聞。他並沒有推開她——她的親近,他從不會拒絕,反而反手摟住她的腰身,將她帶入懷中。
東方白的懷抱,乾淨清爽,帶着淡淡幽香,讓人心安,盈盈一如幼時那般眷戀。許久沒抱東方叔叔了呢,她這樣想着,摟住他的脖頸,如同以往做過的無數次一般,用自己柔嫩的臉頰輕輕蹭了蹭他的側臉,半晌溫存之後,這才從他懷中退出,軟聲說道:“東方叔叔,盈盈真的要走了。”
這一次,他沒有出聲阻攔,眼睜睜地看着少女腳步輕盈地踩着一地月光,消失在了庭院之外。
“來人。”
一個黑色身影輕飄飄地躍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跪在地上:“參見教主,不知教主有何吩咐?”
他望着庭外那蒼茫夜色,淡淡說道:“跟着她,確保她無事。否則,提頭來見。”
“屬下遵命!”轉身便悄無聲息地沒入了無邊夜色之中。
失去了少女體溫的懷抱空蕩蕩的,有種讓人說不出的失落感。他執起矮几上那杯被盈盈奪下的酒水,在鼻尖輕輕晃過,酒香中似乎帶了一縷少女特有的馨香,若有若無。他仰頭,將那酒水一飲而盡,動作豪邁而優雅,說不出的萬種風情,只是眼裡眉梢卻堆積了些積年累月難以排遣的落寞,最終匯成嘴角的一抹淡淡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