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白站在不遠處的高高山崖之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摔在地上一身狼狽的向問天,以及被向問天護得好好的盈盈。--他依舊穿着白日裡的那件月白色繡金線雲紋的窄袖衣衫,原本戴在頭上襯得他整個人清俊儒雅非凡的黑紗襆帽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身後襯着一輪明月,被那如霜冷光包圍着,整個人看起來凌厲了幾分。
他看着她,冷凝的目光全部落在她的身上,一字一頓地說:“盈盈,你要跟他走?”
盈盈張了張口,向問天已是捂着胸口站起來,盈盈連忙去扶他,他卻示意她退到一邊,低聲說了一句,“我引開他的注意,趁機快逃。”
盈盈想要說不要,向問天已經強硬地將她推開,拉下面罩,看着東方白大聲挑釁:“東方不敗,你這奸佞小人,弒主奪權,人人得而誅之!”
“向問天,一朝天子一朝臣,本座念在以往一道出生入死的情分上放你一馬,你倒是越發不知好歹!竟敢勾結曲洋潛入黑木崖……看來,本座是留你不得了。”
向問天足猛然點地,整個人如同鷹隼一般騰上空中,抽出長劍便向東方白襲去,“廢話少說!今天我就要爲教主以及死去的兄弟報仇!”
“就憑你?”東方白冷嗤,絲毫不將他放在眼裡,隨手隔開他的劍。
“東方不敗,你這不仁不義不忠不信之徒,忘恩負義,罔顧人倫!我向問天便是拼死也要誅殺你於劍下!”
東方白眼神一凜,“你還不配。”以兩指作劍,揉身上去擊他要害。他動作極快,閃電一般,向問天便是看在眼裡,也難以脫困。盈盈驚呼一聲:“小心!”東方白一頓,向問天方纔險險避開,提起長劍又拼殺了上去。
即便是在打鬥之中,盈盈也能感覺到東方白的注意力一直遊移在她的身上,這讓盈盈恨不得立即拔腿跑了,跑得越遠越好。可她知道不能,今日落得如此局面,她若是拋下向叔叔一人獨自走了,向叔叔必然只有死路一條。
若是隻是不相干的人,她或許也不會那樣難以抉擇,畢竟她也不是什麼好人。可是,如果對象是向叔叔的話……絕對不行!
東方白與向問天實力懸殊,兼之向問天一開始便受了傷,根本不是東方白的對手,幾招下來便已落了下風,只是拼着魚死網破苦苦支撐着而已。他眼角瞥到盈盈竟然還呆在原地沒有離去,當即又氣又急,隔開東方白一掌,拼盡力氣大吼一聲:“還不快走!”
盈盈一直在關注場中局勢,眼看着向叔叔分了心,而東方白眼中厲光閃過,手下再不留情,一掌直擊向問天的頭面。盈盈嚇得心跳都快停止了,“不要!”比意識更快的,是身體的本能。她幾乎想都沒想,便揮出手中銀鏈直擊東方白,想要逼他收回那一掌。
她只是想讓他不要殺了向叔叔而已,以他的武功,她這點小伎倆根本傷不到他,卻沒有想到東方白根本不躲不閃,硬生生捱了那一招,而向問天趁機擡手以掌相接,被他的掌力給震了出去,噴出一口血來,癱倒在了地上。
他看着她,漆黑的眼裡倒映出她驚慌失措的蒼白麪容。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手臂上的傷口涌出鮮紅的血液,染紅了月白的衣衫,像是繡了一幅曼珠沙華,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綻放出一朵朵嬌豔欲滴的花朵來,妖嬈惑人。
“你要……殺我?”
盈盈也不敢置信,她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對他出手,這一切都太意外了。登時腳步不穩地倉皇后退,神色驚慌,手足無措:“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讓你不要殺了向叔叔……我不是故意的。”
“你爲了一個向問天,要殺我?”
盈盈臉色慘白,又驚又怕,她可從來沒有殺過什麼人,何況還是東方叔叔!她踉蹌後退,被石頭一絆,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了地上,喃喃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想到會這樣……”
“連你都要背叛我!”他哈哈大笑,血腥味愈發地濃烈了,那眼底竟是哀絕:“盈盈,你終是辜負了我……”
“噗……”的一聲,一把長劍從東方白的胸口刺出,殷紅血液噴涌出來,染紅了那件白色的衣衫。向問天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刺了東方白這一劍。盈盈嚇得瞠大眼睛,驚叫:“東方叔叔!”
他卻好似沒有半點感覺,只頓了一下,大笑着震開了向問天,盈盈滿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看着這唱戲般的一出一出。
他向她伸出手,嘴角綻開一朵豔絕人寰的微笑,好似以前做過的無數次一般,“盈盈,過來。”
她卻不敢像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樣毫無顧忌地撲進他的懷抱,踟躕地頓住腳步。
他眉頭微微一蹙,聲音便加重了兩分:“聽話……盈盈,過來。”
這是他一貫要不高興了的表現……每每此時,她都不敢再違逆他鬧脾氣。如今,也只是出於習慣。等盈盈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被他摟進了懷裡,那鋪天蓋地的血腥味將她薰回了現實,觸手都是黏膩的鮮血,她嚇得渾身都僵住了,東方白全然不顧,似是很高興地摸着她的腦袋,低喃道:“盈盈,你如今可是怕了叔叔?”
她沉默,有幾分恍然。同樣的話他以前也曾問過她……那時他方登上教主之位,威懾下屬自當使出雷霆手段,一襲紅衣襯得滿身煞氣,半點看不出她最熟悉的東方叔叔的影子,教她又是熟悉,又是陌生。她雖竭力表現出如常,到底還是透出那麼幾分不自然來,剛剛失去至親又遭背叛的姑娘最是不安,倒叫他看了出來。他摟着她,那樣問她:“盈盈,可是怕了叔叔?”
“沒有怕,只是有些不習慣……”她向來實誠,“東方叔叔,會傷害盈盈麼?”
他幽幽嘆息:“怎能捨得……”
“那盈盈便不怕。”
她記得自己當時是那樣回答的,雖心中不安,但至始至終都是篤定地堅信。而自那之後,他也再未曾在她面前穿過那襲過分妖孽的紅衣。不管他在別人面前扮演了怎樣一個修羅般的角色,在她面前,他永遠都是那個溫潤得玉一般的東方叔叔。
可時至今日,她卻再難有當時的篤定。
他也知道。
她的心思,向來瞞不過他的眼睛。摟着她的雙臂慢慢收緊,那力道幾乎是要將她嵌入他的骨血裡:“別走……”
“哪裡都不準去!”
“不許離開叔叔……”
“永遠別離開!”
盈盈動了動嘴脣,“東方叔……”後頸一疼,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盈盈醒來時,是在自己的房間。她睜着眼呆呆看着天青色的牀頂,那發生的一切好似一場夢境一般,竟找不到半點真實感。
她擡起手,手心裡的傷口已經被細心處理過了,挑走了砂石,還塗上了膏藥,這是她跟向叔叔摔倒時不小心在地上蹭傷的,她本身便怕疼,從小除了練武,幾乎沒有受過什麼皮肉之苦,當時就覺得火辣辣地疼。只是時機太不對,容不得她抱怨半句,於是硬是給忍了下來。
她輕輕地,無聲地笑了……原來那麼荒唐的,竟然不是夢境,而是現實。
叛徒向問天潛回黑木崖,挾持聖姑欲對東方不敗不利,被東方不敗打傷抓住,救回聖姑。至於那向問天,東方不敗念及舊情,饒他不死,投入黑木崖的牢獄裡看管着。
這個版本還是從她的貼身小丫鬟那裡聽來的。小丫鬟說起東方白的神態跟當年的碧桃很相似,一臉嚮往。只是她到底沒有碧桃那麼大膽,仰慕之意掩飾得很好,可也忍不住在盈盈耳邊唸叨,說東方教主爲她受傷,她該去看看的。
盈盈養了幾天,也沉默了幾天,那一日突然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見老師。”她如今被變相囚禁了起來,根本不得自由,在院子裡呆着還好,一旦想要出去,那些隱藏起來的暗衛便會跳出來阻攔。便是院子裡的丫鬟要出去,也要經過排查。盈盈心裡清楚,東方叔叔是鐵了心要囚她一生了……
丫鬟們對此倒是並不覺得奇怪,有那樣版本的傳言在前頭,她們只會以爲是東方教主擔心聖姑安危,特意派這些人保護她們,哪裡會想到竟然是監視?
聖姑肯開口了,小丫鬟們自然高興;只是對於她提出的要求,她們也覺得爲難。東方教主已經下令不許聖姑出這別院……聖姑若是強行要出去,她們必然也是攔不住的。只是到時候受罰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了。
盈盈自然也知道,不欲爲難她們:“我不出去,你去通知老師,告訴他我要見他。他若不來,也與你們無關。”
“是,小姐,奴婢這就去辦。”
曲洋來了。
盈盈親自去迎接,兩人在原本練琴的亭子裡相對坐下,盈盈爲曲洋親自斟了一杯茶水,遞給他:“老師,你可還好?”
曲洋自然知道盈盈指的是哪一回事,接過茶水抿了一口,笑道:“不礙事,只是輕傷。”
盈盈想起那日情形,便有些黯然:“到底是盈盈連累老師了。”
曲洋說道:“與大小姐無關,你不必自責……大小姐的臉色不太好,是否身子有恙?”
盈盈不在意地說道:“沒有,我很好,老師不必擔心盈盈。”她當初刺中了東方叔叔那一下太過突然,自己也着實震驚,收回銀鏈時沒有控制好力道,傷及自身,手臂上劃了好大一個口子。碧桃說得對,她雖然自詡是個江湖兒女,其實根本就不是。哪個江湖兒女像她這般嬌貴?不過一個口子而已,各種上好的膏藥塗了,成效卻很慢,如今都還未好全,臉色自然不會好到哪裡去。只是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根本不必說出來,省得勞他人擔心。
相對沉默片刻,曲洋放下茶杯,說:“許久未聽大小姐彈琴,不若今日便彈奏一曲,如何?”
盈盈沒什麼心思,但也不會拒絕曲洋的好意,點了點頭,坐在了琴臺前,指尖撥動,一曲山河賦便流瀉了出來。
曲洋沉吟道:“曲是好曲,可惜憂思過重,並不應景。”
“錚”地一聲,盈盈停下了撥琴的動作,曲洋瞥了一眼圍牆之外,以眼神示意盈盈:“繼續彈。”
盈盈明白了曲洋的意思,復又機械地彈奏下去,期間,她低低說道:“老師,盈盈想要救出向叔叔……離開黑木崖。”不等曲洋回答,她又道:“老師,東方叔叔陰謀加害我爹爹,謀奪教主之位,你也是早就知曉了是麼?唯獨我一人被瞞在鼓裡,認賊作父那麼多年,還以爲……我真是傻。”
曲洋一怔:“曲洋只是猜測罷了,並沒有真憑實據,不敢妄下斷言。”嘆了一口氣,“何況大小姐不知,也有不知的好處。”
盈盈情緒低落,眉眼間都是憂愁:“紙包不住火,我總會知道。只是爹爹不知在何處受苦,我卻心安理得地活着,實在對不住爹爹。”
“不知者不怪,教主不會怪罪大小姐的。”
盈盈扯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或許是吧,畢竟爹爹那般疼我……可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何況如今東方叔叔他對我……”戛然而止。
曲洋低嘆,自然知道盈盈話裡的未完之意,他那一日闖入東方不敗的別院便已經猜到了一切……何況自教主失蹤之後,東方不敗對盈盈的佔有慾根本沒有半點掩飾過,有心人都看在眼裡。他原先也有幾次隱晦地提醒過盈盈,可她到底年幼不懂人心,想不到那一層,而他又不敢過於明目張膽地說出這層顧慮。如今……怕是東方不敗的忍耐也到頭了。
沉默半晌,盈盈開口:“老師,盈盈想要離開黑木崖,你可有什麼法子?”
曲洋微微訝異:“大小姐?”
盈盈恍然,否認:“沒什麼,只是隨便問一下而已,老師不必在意。”
“大小姐非要離開不可?”
盈盈沉默了一瞬,“也不是非離開不可……我只是想離開,很想。”在他承認了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有些事情註定無法挽回了。她也沒有辦法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如既往過她沒心沒肺的日子。只要離他這麼近,她便覺得窒息。
盈盈輕輕一笑,“老師知道的,盈盈總是那麼任性。”自私又軟弱,只想着逃開,逃開……卻不敢去面對。
曲洋心下大致明白盈盈的想法,自然也不會深入多問揭她的傷疤,沉吟道:“大小姐你是想悄悄地走?還是光明正大地離開?”
“我身邊到處都是東方……叔叔的耳目,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黑木崖,難如登天。”指尖機械地彈出一串音符,盈盈冷靜的分析:“何況,日月神教在江湖中眼線衆多,就算我僥倖離開了黑木崖,也難保不被抓回來。在江湖中,想要逃開黑木崖的追捕,同時避開正派人士,怕是極難。這不是盈盈想要的結果。”
安逸的生活誰都想要,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命得到的。她對從小長大的黑木崖並不是半點感情都沒有的,可若是留下來……她無法面對東方叔叔。不但是因爲爹爹的仇怨,也是因爲東方叔叔對她的感情……哪一項都是她所無法接受的。更何況東方叔叔還差點強迫了她……她現在每每午夜夢迴,也無法忘記那一日所發生的事情。若是再不換個沒有東方叔叔的環境,她會瘋的!
她必須要好好想一想!冷靜地想一想!可在黑木崖,她成天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根本沒有辦法冷靜!
年幼時她是想過嫁給東方叔叔,可那畢竟只是年幼,根本連嫁人是什麼意思都不清楚。如今她早已長大,對東方叔叔的感情……如慈父,如兄長,如良師,如益友,唯獨沒有情人之間的愛。兼之隔了父仇,她根本無法想象他們若是在一起,會是什麼樣的結果!不,她是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會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