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晨曦微涼,蘇如繪只穿一件雪白中衣,坐在八寶綠羅帳裡發呆。
帳中充斥着幽蘭香氣,發自枕中塞的乾枯蘭草。這是一間大雍尋常貴族少女的臥室,烏檀木牀邊放着包金踏腳,靠窗的位置是一張梳妝檯,牆邊多寶閣中陳設着幾件瓷玉古董,裝滿凌羅綢緞華美服飾的衣櫃就在牀後。
角落放着四疊屏風,隔開更衣之處。
在臥室旁一間小門進去,卻是一般貴族少女鮮少會設置的書房。
這是因爲當今的皇后在未入宮前是帝都著名才女,而今天,蘇如繪就要應召入宮,陪伴皇后。
這次入宮名義上說的是因爲樂安公主去世,宮中有諸位皇子卻無公主,爲寬慰太后與皇后,所以從正三品以上的官員之女中特召幾人,入宮陪侍。實際上誰都知道這是宮裡要替皇子們提前相看與培養媳婦了。
蘇如繪的父親蘇萬海,官居輔國大將軍,乃是正二品,又有武德侯的爵位,膝下三子一女,年方八歲的蘇如繪,容貌秉承了母親的端莊秀氣,自幼養成的大家氣度,負責挑選的內監當時就滿意的點了頭:“蘇小姐一看就有福氣,兩位娘娘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端莊大氣的女孩兒。”
收了蘇家的銀子後,內監特意提點了一句:“皇后娘娘說知書達禮的小姐好相處。”於是蘇如繪隔壁立刻多了一間書房,蘇家特意請了帝都最有名的女史薛紫暗來替她授課,務必在最快時間內儘可能讓蘇如繪染一身書卷清氣。
從旨意下達到今天,不過短短兩個月時間,薛紫暗縱然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也沒辦法這麼短時間將蘇如繪調教成才女,不過是臨陣磨槍,因此蘇如繪此刻心中全然沒底,不知道即將迎來的陪侍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她發呆沒多久,外間一陣響動,兩名綠衣丫鬟在一名粉衣少女的帶領下走了進來。
揭開帳子,粉衣少女便喲了一聲,詫異道:“小姐,你不會一夜沒睡吧?”
“沒有,我剛起來。”蘇如繪瞧了她一眼,有些意外,“紅鸞姐姐,你怎麼來了?”再一看,自己的貼身丫鬟青雀卻跟在後面。
紅鸞抿嘴一笑:“今兒小姐要進宮,夫人怕青雀年紀小,不知道該怎麼替小姐梳妝,所以讓我來看看。”
這紅鸞是蘇如繪的母親安夫人身邊的使女,一向伶俐能幹。蘇如繪聞言,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紅鸞側身退開,笑着對後面的青雀道:“照常,先淨面浣手,青葉,你去準備沐浴的桶,記得多放丁香花瓣。”她特意說明,“聽說皇后喜歡丁香。”
蘇如繪無精打采的點了點頭,她自己是喜歡蘭草多些的。不過她也知道,既然要入宮,那就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來,而是要跟着宮中貴人的喜歡走了。
沐浴畢,肌膚微微泛出緋紅色澤,紅鸞親自捧着衣盤進來,青雀隨後用棉巾替蘇如繪擦乾,一件雪白的褻衣搭上蘇如繪的肩。
紅鸞將衣盤遞給身後的青葉,替蘇如繪穿衣,蘇如繪忍不住奇道:“這是什麼料子?怪輕怪軟的。”
“是宮中賜的織雲綢,據說百名織娘晝夜趕工,十天方能成一尺。”紅鸞微笑道,“宮裡尋常嬪妃都沒有呢,還是去年元宵宴上,二公子御前比武勝了寧國公世子,陛下賞賜了幾匹,一直藏在庫里舍不得動。早在兩個月前,夫人就吩咐人全部拿出來按小姐的尺寸裁剪了。”
織雲綢輕軟如無物,光滑似水,又不似尋常絲綢那樣冰冷。蘇如繪穿上同樣織雲綢的中衣,覺得剛纔換下的衣裳簡直沉重氣悶無比。
穿好中衣,蘇如繪被推到妝臺前,負責打點她首飾的青雀捧出一個琳琅滿目的錦匣:“紅鸞姐姐請看,小姐今天要用什麼?”
蘇如繪雖然才八歲,錦匣裡卻已經蔚然可觀,這是因爲蘇府就她一個女兒,蘇家又甚得帝心,三番兩次賞賜下來的東西,妾侍反正也沒資格用,安夫人便全部撥給女兒。
紅鸞初略一掃,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她親自送過來的,自然清楚,立刻搖頭:“用不了這麼多,一來小姐還小,二來,入宮是去陪太后、皇后的,打扮太花枝招展,未免讓人小看。”
青雀有些失望:“聽說霍太師家同樣被宣入宮陪侍的霍七小姐,會戴月香珠入宮呢。”月香珠是極爲珍貴的珍珠,大小約如此刻蘇如繪的拇指,傳說皎潔如月華,在黑暗之中能夠散發出淡淡的柔光,而且還有一股奇異的香氣。
霍七小姐的母親乃是康悅郡主,這枚月香珠本是郡主出嫁時壓箱底的東西,康悅郡主過世的早,因此一應首飾陪嫁,應該早早就傳給了霍七小姐。
“霍太師官居一品,他的女兒還是宮中貴妃呢,我們蘇家在宮裡沒那麼多助力,不能和她比。”紅鸞輕聲道,“小姐進宮後,也要記得忍耐些,宮中不比家裡。”
蘇如繪點頭:“我理會的。”
紅鸞滿意的笑了笑,在青雀失望的眼神中,從錦匣裡取了一對翡翠綠珠,以及一雙綠玉耳墜子,便示意青雀不需要了。
梳頭由紅鸞親自動手,按照蘇如繪的年紀,紅鸞替她梳了雙丫髻,髻心各嵌一枚綠珠,額發全用梳子沾了丁香花泡過的水攏入髻中,只留了額角少許胎髮。接着紅鸞又拒絕了替蘇如繪貼花黃的建議,而是讓青葉去書房取一支未用過的紫毫來,輕蘸硃砂,在蘇如繪眉心點了五點,立刻出現一朵虛蕊紅梅。
蘇如繪的容貌原本就是端莊秀氣一類,如此簡單的髮式,越發襯托出她那一張白生生的瓜子臉,以及含慧靈動的雙目,只覺清爽怡人。那朵代替花黃的硃砂紅梅,栩栩如生,恣意之中,又爲蘇如繪添了一層豔麗。
青雀雖然一心想讓蘇如繪戴上更多華貴首飾,免得被霍七小姐壓住,此刻也不禁讚歎現在的打扮讓蘇如繪容光煥然。
接下來是選擇外衣。
三口巨大的衣箱全部被打開,一套套錦繡華服被取出,正在連紅鸞都爲難時,裝束停當的安夫人終於親自到了。
“穿這套,月白繡飛鶴襦裙,外罩墨綠菊紋長衣,腰帶麼,就用同色墨綠纏金的那條吧。”安夫人打量幾眼女兒的髮式,立刻做出了決定,“頭上一對翡翠綠珠,見皇后還好,太后是喜歡華麗些的,開匣子取一個瓔珞牡丹圈出來,再配一個金鎖上去。”
見蘇如繪裝束停當,安夫人滿意的端詳着,忽然眼波一轉:“壓裙裾的玉佩呢?”
半晌,終於從匣子裡找到一塊雕琢成如意狀的墨玉,紅鸞飛快的替蘇如繪繫上。安夫人與三名使女上上下下打量半晌,確認沒有不妥之處,門外恰好傳來宮中轎輦已在府外等待的消息。
入宮陪侍,自然是不能帶使女的。蘇如繪要帶進宮的衣物首飾,早就被安夫人另外準備好,送入轎輦了。因此此刻安夫人只是悄悄將一疊銀票塞給女兒,抓緊叮囑幾句,便目送女兒登輦而去。
轎輦走得極爲平穩,蘇如繪端端正正的坐在輦上,在她一左一右,各有一名嬤嬤陪坐着。見到蘇如繪小小年紀卻擺出大人模樣,左面的嬤嬤忍不住一笑,好意道:“蘇小姐若是起得太早,可以先睡一會,左右進了宮門,再到長樂殿也有很長的路,到時候我們自會喚醒你的。”
蘇如繪乖巧道:“多謝嬤嬤,眼下我還不困。”
說了不困,但不知是轎輦速度太慢,還是路太長,總之,蘇如繪還是不小心睡着了。半醒半睡時,她彷彿聽見兩個嬤嬤在低聲說話:
“這蘇家小姐長的不錯。”
“不如霍家那位,那位生的與霍妃一個模樣。”
“哦?那真是標緻了,只不過皇……”
待她被叫醒時,卻見自己正歪在左面嬤嬤懷裡,蘇如繪一個激靈,揉了揉眼睛趕緊爬起來,正要給嬤嬤賠罪,卻聽右邊的嬤嬤淡淡道:“蘇小姐,還有最多一刻,便到長樂殿了,你正好可以理理儀容,再想一想待會要說的話。”
比起左面的嬤嬤來,這位嬤嬤顯然要嚴厲得多。蘇如繪小心的謝過她,從懷裡摸出早就準備好的小靶鏡端詳,發現自己除了胎髮亂了些,一側頰上有些睡痕外,其他倒也沒什麼,暗暗鬆了口氣。
不過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太后與皇后,頓時緊張起來。
徽號爲嘉懿的太后以及出身書香世家的周皇后,都不是尋常深宮婦人。
今上繼位時年僅三歲,主少國疑,時值北戎侵境,全虧嘉懿太后垂簾聽政,重用太傅武洛、驃騎大將軍周子南以及蘇萬海等一干老將迅速平定北疆,又接連採納太師霍德柬議,安撫臣心民惑,才堪堪穩住局面。
最使一干臣子稱道的是,儘管太后出身於大雍世家張氏,但她垂簾之時從未對張氏另眼看待、特別提拔。甚至有幾次臣下請封太后之父爲國公,均被太后嚴詞駁回。
而且,今上剛滿十六,太后便將朝政盡數歸還,絲毫不戀慕權勢。
因此今上親政後第一件事,就是爲太后上尊號嘉懿,以彰其德,同時封自己的外公張弘爲敬國公,封自己的舅舅、太后唯一的兄弟爲穆寧伯,侍奉太后,亦是極爲孝順。
而皇后周氏,同樣出身大家,年僅十二便以才名動帝都,據說才貌俱全,曾被乃父嘆息,惜不爲男兒身。與今上琴瑟和諧,生有二子,長子出生時便被立爲太子。而太子年方十歲,聰穎果敢,每每被上書房的鴻儒稱讚不已。
正在沉思間,轎輦忽忽一停,兩名嬤嬤立刻起身下輦,一左一右伸出手來攙扶蘇如揮,同時,輦外傳來內監尖細的通稟:“武德侯、輔國將軍蘇萬海之女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