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PART 13
夜幕降臨,煙花炮竹聲聲不斷,承載着對新一年的祈福和嚮往。韓念平躺在牀上,透過薄薄的窗簾看着煙花如斑斕的寶石在黑色的絲絨緞面上閃爍。
她擡起手,伸出指尖想要觸碰一下那耀目的光亮,卻發現它們不僅遙不可及,而且轉瞬即逝,甚至無法停留一秒就熄滅了。
浴室門開,唐亦天走出來。他只在腰間纏了一條素色的浴巾,赤~裸的上身滿是鮮紅的抓痕,尤其是後背還有好幾處被她抓得皮開肉綻。他拎過醫藥箱坐在牀邊,用左手拿着鑷子,把自己的右手掌上嵌進皮肉裡的玻璃渣一點點挑出來,全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透明的碎片裹着鮮血,像一顆顆妖冶的紅寶石。酒精倒上去的一剎那,他才稍稍咬緊了牙,然後熟練地給自己纏好紗布。
包紮傷口還是他妹妹唐亦柔教他的,雖然她大學去了t市讀醫科,高中畢業後她們見面的次數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多,可韓念依舊記得她是個看起來溫柔實際很堅強勇敢的女孩。
物是人非,這四個字用在韓念和唐亦天之間再合適不過,他們之間所有的美好,竟沒有一樣能留下!
她用痠軟無力的手臂艱難支起上半身,全身像被碾碎過一樣的疼。她都不忍低頭去看自己的身體,因爲沒有人會心疼,所以看到了也只有自己一個人難過。
他轉過身來,冷冰冰地說,“現在我對你的身體也沒什麼留戀了,你可以走了。”
韓念挪動身子,雙腳落地,扶着牆站起來。她的長髮散落在胸前,遮住半身的白皙與紫紅,紅白黑的交織,如雪地中怒放的紅玫瑰一般絢爛又妖嬈。她說,“好,但是我得洗乾淨再走。”
皮膚觸碰到熱水的一剎那,韓念禁不住長吁了一聲,所有的疲憊在一秒全部壓下,她幾乎暈厥在浴盆裡。
一整天水米未進,胃裡空絞着,她乾嘔了幾下黃膽水和胃酸涌上口腔,又酸又苦。她接了一捧龍頭裡放出的溫水就喝了下去,壓住翻涌的胃液。
她閉上眼,放鬆身體,慢慢下沉,讓溫水一點點把她全部淹沒,如嬰兒浸泡在母親溼熱的羊水中一樣舒服愜意。
韓念想到了範心竹。她的母親是否也曾像自己現在這樣絕望過,絕望到想要告別人生,就這樣把什麼都忘記,痛苦的、悲傷的、歡喜的,都拋開,然後跳進那個無悲無歡的世界。
那個世界伸出了溫柔的手,撫慰她全身的傷痛,在她耳畔柔聲暱語,韓唸的視野有些模糊,水聲也漸漸遠去……
水漫過頭頂的剎那,她忽地聽到了耀靈的聲音,“媽媽,你去哪兒了?”
她猛然睜開眼,溫水嗆進鼻腔,整個腦袋疼得要裂開一般,韓念發現自己和母親從來都不像,她從小不如母親美麗優雅,長大後不如母親狠厲決絕。
她抓着浴缸邊的扶手坐直身子,回到了冰冷的現實世界。
洗頭、擦身、吹乾頭髮、換上乾淨的衣服,韓念拎着來的時候的行李,只多了一雙紅鞋。 她推開大門的時候,正是接天地的午夜整,鞭炮的聲音驚天動地,她彷彿聽到唐亦天對她說了什麼,可一轉身只看到他冷得像冰一樣的臉。
她笑了笑,擡腳邁了出去。
除夕夜的晚上,城市像被分割成了兩個世界,喧囂與寂寥。韓念在寂寥的那一半行走,看着喧囂的另一半與自己擦肩而過。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一輛黑色的車如鬼魅一般以極緩慢的速度尾隨在她身後,而她只顧着仰頭看煙花照亮夜空。
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拿出來一看,是賀東言發來一條語音微信,她一點開,卻聽到了耀靈的聲音,“媽媽,新年快樂!麼麼~”
小孩子的聲音又柔又嗲,韓念幾乎可以想象到他嘟着小嘴的可愛樣子,那粉糯糯的臉蛋蹭在她臉上時,又軟又香。她的所有堅強瞬間崩塌,弓着身子最後慢慢蹲下,在路邊啞聲痛哭。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哭得這麼醜過了……
從平海路走到中山路,距離不算太遠,也不算太近,出租車起步價的距離,韓念斷斷續續走了近一個小時。
公寓大樓幾乎家家都亮着燈,還沒有人在這個時間休息,可韓念卻困得只想睡覺。十七層的房子在她去唐家後就退了,本來就是一個幌子,她帶着孩子一直是住在十六層的。只是她這樣小心藏着耀靈卻還是被他發現了。
韓念不知道是該怪老天,還是怪賀東言,亦或只是說是命運。
孩子年紀太小,離不開她和賀東言,沒法丟在國外。可她又實在不願意讓耀靈扯進她和唐亦天之間。他們之間,黑暗又骯髒的那一面,不應該被孩子看見。
摸出鑰匙打開家門,韓念胡亂地甩掉腳上的高跟鞋,推開耀靈的房門,一頭栽到了溫暖的小牀上,被褥上還有牛奶的味道,香香甜甜,她一邊聞一邊笑,很快就睡着了。
北郊監獄距離j市的中心有三十七公里。韓念打車去的時候,一路的景色都是陌生的,她還從沒來過這裡。
韓念坐在會見室堅硬的座椅上,沒等多久,韓復周就出來了。他穿着有些泛白的灰藍色囚服,三年多的牢獄生活並沒有讓他頹廢沮喪,他依舊有着乾淨挺拔的書卷氣。只是鬢角花白,畢竟他今年已過花甲。
三年多的日子對韓念來說很漫長,她一直沒有機會來看父親,大多數時候是韓復周通過律師捎話讓她不要來。但對韓復周來說,三年多的日子只是他漫長無期徒刑中很短暫的一段歲月。他必須讓自己保持良好的心態,否則他還沒有輸給命運,就輸給了時光。
他拿起話筒,韓念也跟着拿起來,冰涼的聽筒貼上耳朵,話語就顯得格外的溫暖了。
他叫她,“思思啊……”
思思是她的乳名,只有父母這麼叫她,甚至連唐亦天都沒有這麼叫過。他曾經調侃地說,“思思?韓念?那當初直接起名叫韓思念不就好了?”
母親範心竹叫得次數也不多,幾乎都是韓復周這麼叫她,久而久之,這個稱呼就成了他們父女之間獨有的了。
他叫她“思思同學”,她叫他“復周同志”。雖然父親公務繁忙,陪她的時間並不多,可在韓唸的印象裡,所有關於父親的記憶都是溫暖的。他既嚴苛又慈祥,那樣低調的一個人,也只有在她辦婚禮的時候才那樣高調地說過——“我韓復周的女兒,要嫁得比誰都風光!”
韓念沒法相信這個社會對她父親的判定,也沒法接受唐亦天對她父親的指控。即使她對愛情堅貞不渝,韓復周也是她的父親,生她養她愛她護她的父親!
“爸……”她揚起嘴角,韓復周喜歡看她笑,所以她笑了,韓復周也笑了。
“你一個人還好嗎?”他問道,“身體都恢復了嗎?”
“恩,都好。”韓念點頭,“您呢?上次託張律師給您買的冬衣還合身嗎?”
“合身的。”韓復周說,“還很暖和。對了,賀東言最近怎麼樣?還是他一直照顧你嗎?”
“恩。”韓念點頭,“他對我很好。”
“他是個好人。”隔着玻璃和鐵欄,韓復周眼底有些小小的波瀾,韓念看不清也看不透。
她遲疑了一下,又問了一次三年多前問過的問題,“爸,那件事真的與您無關嗎?”
“思思,爸爸絕不會騙你。”韓復周並沒有因爲女兒的不信任而生氣,他柔和的眉目裡充滿了慈愛,韓念抿嘴笑了起來。
她相信父親,所以她就得繼續恨那個人。
走出監獄的時候,午後陽光正盛。不遠處一輛銀色的車逆光向她駛來,車身上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反光,她擡手遮擋,陽光從指縫裡漏過,然後車上走下一個人,緊緊地抱住了她。
“小念,你把我急死了!”賀東言的心跳聲又急又猛,韓念靠在上面,幾乎要被他的節奏帶跑。
“我不是好好的嗎?”她掙脫開他的懷抱,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
賀東言低頭捧着她的臉,前後左右仔仔細細地看,都沒有從笑容裡看出破綻來,只得放棄。“好吧,那你怎麼出來了?”
“我又沒賣身……”韓念攤手,“倒是你怎麼知道我來這裡了?”
她這麼一問,賀東言的長鼻子就立刻翹了起來,“哈哈哈,你也不看看我是誰!我多聰明啊!我昨天下午去唐家蹲守到晚上發現你好像離開了,然後今早去公寓看到了你的行李,然後我想你一定是來這裡了!”
“那你怎麼不猜我去了超市呢?”韓念拽了拽厚實的羊毛圍巾,藏住頸上的那些青紫。
“因爲今天是初二啊。”他笑了起來,“女兒要回孃家啊!”
“噗——”韓念咳了起來,“那我沒有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啊!”
賀東言捧着臉湊過來,“那你左牽着我,右手牽着耀靈,也可以回孃家呀!”
“換一下。”韓念邊走邊說,賀東言不解,“換什麼?”
“你是鴨。”韓念笑道,“比較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