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東言給韓念安排的房子在中山路上,道路兩邊是參天的梧桐樹,即使是樹葉凋敝的冬天,依舊枝椏繁密交錯,在暖色的路燈下投下鬼魅般的一張大網。
韓念開門下車,寒風像細密的針一樣紮在皮膚上,刺刺麻麻的冷。她把外衣裹緊,衝他淺笑了一下,“謝謝你買了吊墜,我就不用擔心沒錢過活了。”
“它本來就是我的。”唐亦天站在她面前,路燈下的影像一條又寬又闊的路,看不到盡頭。
韓念沒有反駁他,只是俏皮地眨巴了一下雙眼告辭,“那我先回去了。”說着走了兩步停下來,“我後天有空,可以見面。”說罷走進了高層公寓的樓道。
唐亦天一直站在門口,看着她走進電梯,然後過了好一會,十七層南面的那一間亮了燈,他才轉身回車裡。
進了暖氣十足的房間,韓念因爲緊張而一直攥緊的手才鬆開。三年沒見,怎麼可能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呢。
保姆楊嫂聽見動靜披了件外衣起身從房裡走出來,“這麼晚了,要給你熱杯牛奶嗎?”
“不用了,耀靈睡了嗎?”韓念給自己倒了杯熱水一邊焐手一邊小口啜着。
“賀先生給他讀了故事,兩人都睡着了。”楊嫂說着輕輕擰開房門,韓念探頭一看,卡通小牀上躺着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毫無違和感。
韓念努嘴,示意楊嫂關上門。楊嫂忍不住說了一句,“賀先生真是個有耐心的好男人啊。”
她笑了笑,“有耐心的好男人可不只他一個。我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難得冬日暖陽,韓念雖然睡得晚,卻一早就醒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以前最喜歡賴牀的人,如今不用鬧鐘也能自己醒了。
習慣早起後她開始喜歡自己做早飯,淘幾把米,不急不慢地熬上一鍋白亮潤澤的粥,煎了兩個心蛋後,三歲的耀靈才起牀。他的身後跟着和衣而睡的賀東言,剛出房門就打了個噴嚏。
韓念給耀靈盛了粥,加了肉鬆,又分了一個煎蛋,然後母子倆坐在桌邊安靜地開始吃飯,賀東言才叫出聲來,“太沒良心了吧!我陪你兒子睡了一夜!你竟然不做我的早飯!”
韓念微笑着摸摸耀靈的小腦袋,慈祥地教育他,“耀靈,你要懂禮貌。”
小耀靈很乖巧地點頭,禮貌地放下小勺,擡頭看着賀東言認真地說,“謝謝賀叔叔陪睡!”
“咳咳咳……”賀東言頓時顏面盡失,傲嬌地轉身就要走,“忘恩負義!重色輕友!過河拆橋!”
韓念用筷子戳開煎蛋,那嫩黃的蛋液流淌出來和棕色的醬油融合在一起,她一口吃了半個,然後叫住要摔門出去的賀東言,“不問我昨天的情況?”
一句話就讓他停下腳步折了回來,故作不屑地問,“昨天你們怎麼了?”
韓念回敬了他一個“既然你不想知道我幹嘛要說”的表情,使得賀東言不得不老實承認,“好吧,我勉強很想知道我的女人和她的前夫如何了?”
“還是現任好嗎?”韓念夾起剩下的半個蛋並沒急着吃,挑眉反問他,“而且,我什麼時候是你的女人了?”
“天啊!我帶着你亡命天涯,爲了你拋棄家人,你竟然說這樣的話!”新年第一天,賀東言就被狠狠連插了兩刀。
韓念也不理睬他,催着耀靈把煎蛋吃完,然後慢慢喝完自己碗裡的熱粥,擱了筷子對他說,“白粥還有,要喝嗎?”
賀東言糾結了好一會,扭臉進了廚房,“喝!憑什麼不喝!不喝白不喝!喝了不白喝!”
耀靈小眼珠一轉,把賀叔叔的話學舌了一通,然後求表揚地看着媽媽,韓念寵溺地點了點他的小鼻子,“不要學壞……”
韓念剛說到自己蹭了唐亦天的車回家,正吃了一半的賀東言突然丟了筷子急不可耐拉着她下樓,不一會他開着一輛邁巴赫駛到她面前,賤賤地嘚瑟,“拉風嗎?是不是把慕尚比到西伯利亞去了!”
韓念打量了一番,輕哼了一聲,“你昨晚回家了?”
說到這個話題賀東言格外自豪,“離家出走這種事是有技巧的,走三天回來肯定打斷腿,走三年,嘖嘖,沒看哥哥我都不用腿走路了麼!”
“那是,四條腿和比兩條腿穩多了。”韓念戲謔了一句。
“哎!韓念,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毒舌啊!簡直越來越像——”他的話突然停住了,訕訕地結束,“算了,想不起來像誰了……”
韓念笑了,“你倒越來越像耀靈了。”
“恩?”
“幼稚。”韓念拉開車門坐進去,似乎興致不錯,“不錯啊,開去超市買一盒雞蛋,還有溼紙巾也沒有,你再抗一袋米吧,省得楊嫂拎怪累的。”
“哎?我飯還沒吃完呢!”賀東言叫了起來,“而且不應該是去兜風約會嗎?爲什麼是超市!”
“不去我下車了。”
“哎!超市就超市吧!那我可以從長江路繞一圈路去嗎?”
j市臨江,雖是南方卻氣候分明,冬天冷起來一點都不含糊。韓念原本是不怕冷的,可住久了溫暖的地方突然回來就不適應了。
三九的頭一天韓念煲了一隻皮黃油肥的母雞,她往湯裡擱了兩根拇指粗的老參還有一把大紅棗,喝得賀東言鼻血橫流。
“你現在是黑暗料理的高級版了,暗藏殺機啊!”賀東言剛把鼻子塞上仰靠在沙發上,正在一邊畫畫的小耀靈把蠟筆一丟,哼哧哼哧爬上沙發,伸出小手一拔,瞬間又是血崩一片。
賀東言長臂一伸把他夾在腋下,丟回到了畫桌那兒。“就算你媽媽貌美如,也不代表你能胡作非爲!”
韓念在一旁接了話,“原來男人真有初戀情結啊,無論這個女人結婚、變老、生娃,還是奉若女神啊。”
“難道唐亦天沒有?”賀東言把紙巾又塞了回去,
“他看起來還真沒有。” 韓念搖了搖一通電話都沒有的手機,“我可是把電話寫給他了。”
足足一週,她都沒有等到唐亦天的電話,跨年夜晚上留給他的那句“後天有空”被他毫不留情地啪啪啪打了回來,就好像又一次提醒她——韓念,你不該這麼自信。
如果可以,她也想讓自己傲骨錚錚,離開就再也不回來,活得比誰都灑脫,不稀罕他買走“思念”,不屑於一秒鐘去想起他,不過就是痛苦折磨罷了,他能承受,她一樣可以。
可如今,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去自信。自信於他曾經給她構築過一個臨時的天堂。
“所以我想,他沒有,我可以有啊。”韓念聳肩,“我的初戀情結可深了。”
賀東言的鼻血瞬間浸透了紙巾,“這是要氣死我的節奏啊,哎呀,不行,我頭暈了……”
市首屈一指的高級會所,就連盥洗室都裝修得豪華非常,尤其是給女士補妝用的化妝鏡都自帶美顏效果,韓念看着鏡子裡那張妝容精緻的面孔,怎麼看都不像是她自己。
最後她從包裡拿出一支金色的脣膏,用一抹冶豔的紅脣把鏡子裡的那個人徹底變得陌生又遙遠。
西面臨窗的第三張桌子是韓念常坐的位子,既能看見盛世大樓,又能看見政府辦公廳。韓念撩起長髮,對着一邊的服務員說,“給我一壺君山銀針。”
七十度的山泉水衝入盛茶的玻璃杯中,茶芽漸次直立,猶如雀舌含珠,上下沉浮。啓開玻璃杯蓋片,一縷白霧從杯中冉冉升起,茶香四溢。
一旁負手而立的年輕服務員怔怔地看着那片朦朧中的紅脣貝齒,忽而自覺失禮,“韓、韓小姐,好久不見,您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
韓念笑了笑,“你認識我?”
“韓小姐,怎麼能不認識。”服務員紅了臉。韓念側目一瞥,周圍不少人都趕緊收了目光,還有人不慎打翻了水杯,哐當落地,甚是滑稽。
可她一個都不認識。
韓念從下午兩點坐到了華燈初上,周圍的人換了幾撥,可細碎的議論聲卻從未停止過。玻璃上迷離的光影中映照着她明豔的模樣,那精心描摹暈染的高挑眉梢、桃粉面、 丹脣皓齒,哪裡有一點像曾經的韓小姐呢。
虧她們還能認出來,虧她們這麼多年還記得她。既然她們都還記得,他應該也不會忘記吧。
不會忘記曾經的韓小姐總喜歡賴在他懷裡勾着他的脖子問東問西。“爲什麼要起名叫paradise啊,聽着好像不正經的場所……”
“因爲你在啊。”他勾起嘴角一笑,“my paradise is where you 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