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醒來時,韓唸的感冒好了許多,唯獨還流鼻涕。可唐亦天卻被她傳染了。他還是按時起牀洗漱穿衣,但是臉色明顯不大對勁。
韓念強拽着他的衣襟把他拉近,摸了摸他的額頭。許是生病了,他不像之前那樣冷意決絕,眉目中的戾氣也幾乎散盡,清亮的眼眸像一汪深潭映着明月。
她瞬間想到,沒準沈瑜就是在這樣的眼神中溺斃的。因爲她也曾經是。
“你被我傳染了。”她的嘴角噙着笑,強調了一下“傳染”這兩個字的發音。
唐亦天別過臉去,繼續系領帶,鼻頭卻忍不住一癢,狠狠打了個噴嚏。
韓念樂壞了,把嘴硬的唐亦天拽回到牀上躺下,他掙扎着要起身,她擡腳一跨,跨坐在他腰間,兩手撐在他的胸膛上。
長髮垂落在他耳側,她弓着腰用自己的額頭抵上他的額頭,微翹的睫毛如薄翼扇過他的眼瞼。“乖乖躺着,我給你燉雞湯。”
唐亦天微蹙的眉頭倏然展開,沒有說話只是輕點了下頭。她翻身下牀,他繼續躺在那裡沒動。
下雪夜的火鍋,感冒時的雞湯……她永遠會在合適的時候給他想要的東西,雖然那些規則可能都是她定的,他只不過是一個習慣了規則的承受者。但即便如此,他依舊被那些完美到近乎刻意的體貼而打敗。
他不是不懷疑韓唸的目的,也不是完全猜不到她的意圖,只是有些事,也許終究是他虧欠了她。哪怕她口中那句重新開始,只有1%的真實,他也覺得無妨。
物是人非的滄桑,精心謀劃的欺騙,甚至是日後揭開傷口時的鮮血淋漓都比她離開後的日子好過許多。那樣的日子,足以讓他無懼與她再次靠近。
只是他有些不捨,不捨這份難得的寧靜,因爲彼此都很清楚,他們此刻的深情都不復當初,再多的溫情也藏不住利刃,終究會有流血的一日。
只是……他勾起嘴角笑得有些慘淡,狼外婆想喝雞湯了。
韓念一邊擼着鼻子一邊燉雞湯,陳婆在一旁唸叨,“你們這倆孩子喲,折騰個什麼勁……”
“陳婆,你孫子多大了?”韓念隨意地問她,轉移了話題。
“三十多,還不生孩子,可把我急死了。”陳婆嘆了口氣,“哎!亦天今年也要三十了,你們啊……”
有些話題躲也躲不過。韓念竟有幾分慶幸自己在j市沒有什麼親戚,不用在過年時被嚴刑拷打。
在她的記憶裡幾乎沒有爺爺奶奶和外婆外公的印象,小時候他們就很少來看她,韓念將這點歸因於老年人重男輕女的觀念。後來他們陸續離世,韓念也沒有太多的悲痛。
韓唸的母親是獨女,j市人,遠嫁到了西南。她從小是掌上明珠,婚後與丈夫琴瑟和鳴,十指不沾陽春水,活得優雅極了。就連最後的離世都那麼與衆不同——抑鬱症自殺離世。
她在韓念二十歲那年吃了安眠藥靜靜入睡,甚至都沒等自己容顏蒼老,至死都優雅美麗。
韓念至今都不知道,母親爲何抑鬱。
韓念父親的親戚大多在雲南,父親升遷到了j市後就來往不多,加上後來出了事就更沒什麼親戚會來找她了。
因爲從不曾熱絡,韓念倒沒有世態炎涼的感覺,沒有期望也就沒有失望。
所以陳婆算是她身邊唯一熟悉的老人,也只有陳婆給予過她慈祥的感覺。
她伸手抱住陳婆,窩在老人家的懷裡,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安寧。有長輩可以依靠的感覺是幸福的,哪怕他們已然蒼老,不能爲你做些什麼,可他們的存在卻讓你有依託和勇氣,無畏前行。
當他們離開的時候,你纔會明白,你不得不成長,不得不支撐起一切。再不會有人說你是孩子。
小火慢燉的雞湯香氣溢滿了整間屋子,所有人肚子裡的饞蟲都被勾起了,唯獨唐亦天沒什麼反應。因爲韓念端湯進房間時,他已經睡着了。
她把湯擱下,坐到了牀邊。他沒有換衣服,衣衫整齊的就睡着了,領帶結緊扣,光是看着就覺得不舒服。
她以爲他已然睡熟,伸手就去解,動作大了幾分,拉扯中他忽地一把鉗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嚇人。
“啊……”韓念當即叫出聲來,卻見他並未醒來,而像是在做夢。
他的眉心皺成了川字,似乎做的並非美夢。她疼得直抽氣,掙扎着想把手收回來,卻被他越攥越緊,看着他因爲使勁而發白的骨節,韓念真有些怕他把自己的骨頭捏碎了。
“唐亦天……”她叫了他一聲。
他卻使勁一拽,她整個人面門朝下一栽,鼻頭撞上他硬實的胸膛,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韓復周……”他低沉而陰鬱說,“我會讓你償命的!”
每一個字都包裹着鮮血淋漓的恨意,深深地刻在骨頭上。然後他的手慢慢鬆開,韓念抽回已經青紫一片的手,火辣的皮膚包裹着徹入骨髓的冷,痛感在一瞬間消失,一切感官都麻木了。
她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本就猜到他不會罷休,她也是爲了這個纔回來的,可是親耳聽到的時候她還是無法自控地顫抖了起來。
眼淚幾欲流出,她咬着牙把它逼回去,逼着自己鎮定。
一陣冰涼舒適的感覺把唐亦天從噩夢中拽了出來,他迷糊地睜眼一看,是韓念在他的額頭上貼了張退燒貼。
“你比我還嚴重,都三十九度了!”她嗔怪了一聲,“看來也不光是我傳染了你,還有你自己的原因。”
他撐着坐起來,韓念塞了個枕頭讓他靠着。他已經有半年多沒生過病了,倒真沒想過會在她面前生病。轉念一想,他都不曾想過她會回來,怎麼會想到在她面前生病呢。
也許從重逢的那一個時刻起,就有太多的想不到。
韓念把雞湯熱一次,端了過來。“沒放鹽哦。”她說着輕吹了兩口,遞了過去。
喝雞湯不喜歡放鹽是唐亦天的習慣,他坐在那裡,鼻腔塞住了一點氣味也聞不到,但是仍能感覺到那碗熱湯的味道,他沒有伸手去接,只是微挑了下巴仰臉看她。
韓念笑了笑,側身坐在牀邊,淨白的瓷勺輕攪了幾下,舀起一勺黃澄澄的熱湯,送到他的嘴邊,唐亦天張口慢慢喝了下去。
微燙的熱湯下肚,從喉嚨到胃都被熨帖得舒服極了。他一口氣喝完了一碗,額角布了一層細細的薄汗。
“趕緊睡下去焐焐……”韓念扶他躺下,小心地掖好被子。他伸手握住她微涼的手,拽到自己的額頭上貼着,那裡又燙又暖。
他極淺地笑了一下,“你也焐焐。”目光放柔,笑容裡竟然幾分往昔的神韻。韓念想,他是真的病得不輕了。
唐亦天閉上了雙眼,眉心似乎還留有方纔緊皺時的印記,但絲毫不影響他此刻寧靜的睡顏。他的眉目長得好看極了,眉濃而不粗,一筆勾勒而出,鼻樑的線條深刻而硬朗,就連閉着眼都讓人覺得有些不怒而威。
當然那些人裡是不會包括韓唸的。
她兩腳一提就坐上了牀,把沒穿襪子光溜溜的雙腳伸進又暖又軟的被褥裡。唐亦天伸手一撈,就握住了冰涼的小腳,他的掌心有些薄薄的老繭,輕輕地磨蹭着她的腳底,又麻又癢。
韓念又往裡鑽了幾分,和他一個牀頭一個牀尾地對着睡下。他把她的腳放在腹部,那裡最暖和。輕踩了幾下他結實的腹肌,韓念覺得腳感很不錯,動了動身子選擇了一個舒適的位置,緊緊地貼着他,足尖的暖意像星火蔓延到了全身。
她輕喃了一句,“亦天,我們就這樣在一起多好,你說對嗎……”
她說完靜靜地躺着,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唐亦天坐起身來,卻發現她已然睡熟。
長髮垂散,和衣而眠。他擡頭把她的長髮別到耳後。然後替她脫開外衣,把她抱起放到自己的懷中。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多好……
清早韓念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他的懷裡,他的手相當安分地搭在她的腰上,掌心的溫暖熨帖得舒服極了。
韓念沒回頭,但感覺到他的呼吸變了,似乎也醒了。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其實這種沉默對他們倆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狀態。在他們最後的那一年裡,幾乎從未有一天享受過這樣的寧靜。
無止境的爭吵、哭泣、打鬧,最後的絕食、囚禁、逃離……
每一天都活得筋疲力盡,把他們之間所有的感情都消磨殆盡,剩下傷害和折磨。
也許人與人在一起,可以這般寧靜祥和纔是最好的狀態,他們曾經有過那樣的日子,只是一期一會……
那時候他和自己的父親經常在一起品茶,如今想來那時候她不懂的這句話竟如此凌厲地道破了世間的一切。
一期一會、難得一面、世當珍惜。
蒼涼又寂寞。
唐亦天一病就是好幾天,轉眼距離除夕只剩一週了。唐家雖然人不多,但是該有的禮數還是要做到的。尤其是陳婆和一干做事的人都會在年前休假,所以要提前大掃除和準備。
這一週的天氣特別好,天氣預報說整個春節假期都會是豔陽高照。
午後時分,陳婆給所有房門貼上紅底金字的“福”,原本暗沉的房子瞬間就有了過年的喜慶,只是兩者風格有那麼點小小的違和。
韓念想了想,這還真像她和唐亦天的現在,違和歸違和,彆扭歸彆扭,可依舊貼在一起。
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卻很喜歡熱鬧。喜歡和自己熟悉的人在一起,開心地談天、吃東西、看電視劇,怎麼樣都好。所以她很喜歡過年。
到了臘月二十七的時候,連陳婆也離開了。據說往年她沒少拉着唐亦天去她家過年,可他始終一個人過年。
韓念拍着胸脯和陳婆保證,以自己現在的廚藝,做兩人份的年夜飯妥妥的無壓力。唐亦天當時正好下樓,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嘴角不經意地就上揚了幾分。
晚上吃飯的時候韓念做了簡單的三菜一湯,只剩下他們兩人面對面。
唐亦天默默吃飯,沒有褒獎也沒有批判。
吃完以後他突然說,“明天我要去公司。晚上不回來吃飯。”
韓念擡頭,眉梢一揚,好似有幾分吃驚於他對自己說這樣夫妻間纔會說的話,儘管他們確實是夫妻。
他擱下筷子,整齊地放在碗邊。然後擡眼看着她,目光柔若暖陽。“你可以做辣的菜自己吃。”
韓念一怔,爾後笑了。“唐亦天,你還是別對我這麼溫柔了。”
“你當初就是這麼溫柔地把我送進了地獄。”她的笑容雲淡風輕,像是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我有點害怕了。”
唐亦天勾起嘴角淡然地說,“你心虛?”
韓念搖搖頭,“我不習慣你僞裝。因爲你不是這樣的人。”她瞭解他,那個曾經的他。
唐亦天的愛與恨都濃烈明快,他們一度是那樣的相似,所以他此刻的溫柔,不是掩飾,就是在壓抑。掩飾對她的恨,亦或壓抑對她的愛。
她單手托腮就那麼明媚地看着他笑。唐亦天收斂了嘴角的冷笑,“我也一樣。”
韓念爽朗地大笑了起來,“那什麼時候我們坦誠布公一下?”
他沒回答,轉身上了樓。
韓念聳了聳肩,虧她還想坦白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