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餓嗎。”
“不餓。”
“給,阿兄喝水。”少女略帶方言的軟糯聲音又響起。
“額,其實也不渴,好吧謝謝阿青。”接過,喝了口,頓了下說:
“阿青不用忙活,我坐一會兒就走,有件事要處理,時間還沒到,好好看看你們。”
“好。”
過了片刻,屋子裡響起歐陽戎語氣無奈的嗓音:
“不用搬暖爐,沒多冷,剛趕路來,身子熱乎。等等,這爐子積灰這麼多,放牀下壓多久了?這齋院配套自帶的?
“之前我三慧院臥牀養病那會兒,也沒發現這玩意兒啊,阿青,你是怎麼翻出來的。”
“不知道多久。”阿青小聲:“搬進來打掃時看見的,前天老住持送了點炭過來,燒下試試,沒有用過。”
“真不用忙活,我馬上走……好吧,你們也要用對吧,那讓開點,我來吧,這銅製的玩意兒比較沉,不好搬,伱都沒它這麼大隻,讓開點……”
一番忙碌過後,屋內有爐火點着。
歐陽戎拍了拍手上的灰,長吐了口氣,接過阿青遞來的溼毛巾,擦了下臉上灰碳跡,再擦了下手。
他左右看了看,問:
“還有什麼苦力活需要做,對了,家裡還缺什麼,我忙完事,就捎來……”
他嘮嘮叨叨,面前清秀少女歪頭,安靜傾聽,也不嫌囉嗦,替他擰毛巾。
少頃,說到一半,歐陽戎發現旁邊悄悄伸來一隻小手,摸了摸他身上裌衣的衣襬。
阿青的手指輕輕捻了捻布料材質,又默默收回。
“怎麼了?”
阿青搖搖頭,沒說話,像是沒有事情發生,羞澀笑了下。
歐陽戎卻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攤掌討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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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來。”
阿青搖頭。
歐陽戎不說話,看着她,撇嘴:
“你是想凍死阿兄不成,入秋了,等你的秋衣等了半天,還得阿兄親自來龍城拿是吧?”
他佯裝不高興。
阿青一張刺“越”字的清秀小臉一愣一愣的,旋即她匆匆忙忙跑去,從裡屋取出一隻預備許久的大包袱。
小丫頭眼巴巴的遞給他。
打開包袱,裡面整整齊齊,疊碼了黑灰白三套針腳密集的裌衣。
歐陽戎伸手摸了下,十分厚實。
不禁擡眼看了誠惶誠恐、表情內疚的小丫頭,也不知道這幾件悉心準備的裌衣,她忙活了多少個夜晚,
聽六郎說,小丫頭每日白天還要去悲田濟養院那邊幹活,打雜工,晚上回來也要照顧柳母……
“嗯,還不錯,勉強原諒你了,下次不準扭扭捏捏藏着,知道不。”
阿青低頭:“知道。”
歐陽戎忍不住伸手,一隻大手用力揉了揉不是胞妹、勝似胞妹的清秀少女小腦袋。
與其它同齡少女給人的可愛活潑感覺不同,阿青害羞靦腆,除了當初落難一起被綁以爲要死、臨終噙淚留言外,她話一向不多,但卻令人忍不住的憐愛心疼。
突然被摸頭殺,阿青通紅了臉,低頭訥訥。
幾縷烏髮被揉的滑落至她額前。
歐陽戎細心發現,阿青的髮質好不了少。
以前算是黃毛丫頭,也就是古言書裡的小兒黃髮垂鬢,總是給歐陽戎一種營養不良的感覺。
現在也不知道是身體長開了,還是遇到歐陽戎後伙食條件好了。
阿青的一襲長髮烏黑亮麗,柔順光澤。
令歐陽戎頗爲欣慰。
只不過……
他目光微凝,落在阿青額頭顯眼的“越”字刺青上。
歐陽戎摸頭殺的右手拇指,磨了磨她額心的刺青字,有些嘀咕:
“以後看能不能想法子洗去,練氣士圈子裡應該有這種法子。”
阿青聽懂了,立馬搖頭:“不要。”
出奇的違逆了歐陽戎。
他好奇:“爲何?總不會是喜歡上了刺青。”
阿青低頭,翹起小拇指將額角落發潦至紅耳朵後:
“以前阿哥他也有,看見它就想起阿哥……”
歐陽戎頓時沉默了。
二人,一者垂首,一者望向窗外夜景,無言了會兒。
“阿兄試下裌衣,隔了一年,不知道尺寸對不對得上。”
阿青主動道,起身走來。
歐陽戎點頭,試了下,期間瞧了眼裌衣。
這個時代最普遍的秋衣,其實是一種裡面有雙層的衣服,又叫“裌衣”。
在寒時填入絲絨棉絮等物,暖時取出內部的填充物、單獨穿着。
可眼下,還沒有棉花這種東西。
所以“裌衣”的內部填充和外部織造,都視其經濟水平和社會地位而定。
歐陽戎當然不缺裌衣。
小師妹、潯陽王府、嬸孃她們給他做的裌衣,都是絲綢緞帛材質,裡面填充了與金等貴的絲絨,十分暖和。
而阿青做的這三件秋衣,當然沒有絲絨讓她塞。
歐陽戎不動聲色摸了摸,裡面應該填充了蘆花與草絮。
也算大部分窮苦人家的標配了。
當然,對於窮苦人家來說,能有的穿就很好了,哪裡管的了這麼多。
不過阿青制完秋衣,遲遲沒送來,估計也是想到了某些身份,產生了自卑之情吧。
歐陽戎默然。
試了下阿青做的裌衣,還算襯身,歐陽戎笑了笑,先脫了下來,換上了原來單薄的衣服。
阿青一怔,眼底失落。
歐陽戎將裌衣折整齊,塞入包袱,重新放好,輕聲道:
“衣服我很喜歡,不過等會兒要出去一趟,我怕弄髒了,先放好,你幫我保管,等我回來。”
阿青用力點頭:“好,等阿兄。”
歐陽戎笑了笑。
……
“卑職前日檢查了趙如是的屍體,對傷口勘察,趙如是,是被一種極其鋒利之物,飛速劃過,割下了首級。
“這種整齊劃一的傷口,卑職聞所未聞,只能初步猜測,是刀劍之傷。
“其實硬要形容,卑職印象裡,也有一種劍,擁有類似這種摧枯拉朽的割首斷面效果。”
容真走在前面,冷冷問:“什麼劍?”
出身洛陽宮廷的中年女官不動聲色道:“文皇帝。”
前方的宮裝少女腳步剎住。中年女官感到一道冷冷目光投來。
是容真直直盯着她。
中年女官苦笑搖頭:
“當然不可能是文皇帝,多想了,若是文皇帝這類神話之物,且不說鼎劍怎麼可能用來殺一個小小的遊擊將軍,若真是鼎劍,爲何會沒有耀眼劍氣留下?
“目前司天監記錄在冊的每一口現世過的鼎劍,都有其鮮明特徵的劍氣,執劍人也隱藏不了,除非是什麼未知的鼎劍神通,可這就扯遠了。
“趙如是的首級斷面,看不到劍氣,平平無奇,可又異常整齊劃一。
“況且,堂堂一位執劍人,跑來殺一個小官小將作何,殺雞焉用宰牛刀,除非利益極大,否則卑職想不到哪一方大勢力會放自家秘密培養的寶貝疙瘩前來殺人,節外生枝……
“所以追尋殺人者使用的武器與手法,這條路暫時斷了。”
“只能從殺手蹤跡下手。
“女史大人,請這邊走,咱們去那座酒樓。”
容真默然。
少頃,龍城鬧市,一間酒樓門口。
容真與中年女官泰然自若的從店小二身旁走過。
店小二朝二女身後的客人熱情唱道:
“歡迎光臨……”
似是沒有看見容真與中年女官。
二女就像小透明一樣,走進了酒樓內。
本準備出示令牌的中年女官不禁看了眼前方容真的背影,不禁目露敬畏。
這等藉助他人氣息、隱藏自身氣息的能力,精妙絕倫。
萬事萬物,都有氣。
而陰陽家望氣士,最擅長觀氣,
任何人爲活動,都能留下有跡可循的氣,或多或少罷了,練氣士也不能倖免。
陰陽家練氣士最擅長望氣,雖不能抹除掉自身的氣息,然而卻可以偷樑換柱,借用他人氣息動靜放大,隱蓋自己。
所以剛剛店小二明明肉眼看見了容真與中年女觀,卻置若罔聞,反而朝二女身後“十分顯眼”的客人打招呼。
練氣士,練氣士,以身練氣,自是難免氣勢如虹,霸氣側漏。
有的練氣士需要張揚,氣息耀眼如烈日當空。
當然也有的練氣士,希望低調,隱世獨立。
但能夠隱蔽自身氣息的煉氣手段,都格外稀有,
除了陰陽家這種移風借氣的手段外,
佛家也有一些藏匿氣息的手段,例如傳說中的閉口禪,再例如某種散盡自身修爲,重歸如一的奇怪輪迴之法,這些都是佛門密藏神通,不輕易示人。
傳說中的越處子,靜若處子,靜到極致,亦能藏氣。
最後,就是一些活躍在東海的方術士,類似吃人頂替的邪門歪道了,雖然也能一定程度藏匿氣息,但是聽說,雲夢女修最擅長識破,倒也不算完美無缺。
這些都是特殊道脈練氣士專有。
傳聞中,其實還有一種藏風聚氣的罕見神通,可以不限道脈,但是條件苛刻,需要驚天福緣……宿主需要服用上古五大奇蟲之一的龜甲天牛,才能獲得。
而根據司天監的密庫檔案記載,
食用半隻龜甲天牛,可藏風匿氣,在不動手的情況下,隱藏所有練氣修爲。
而服用一整隻龜甲天牛……可身如透明人,世間再無跡。
太過極端,所以有經驗的大勢力,即使因緣巧合獲得龜甲天牛,也不會讓自家弟子直接食用全只……
不再多想,中年女官恭敬低頭,帶着冰冷冷宮裝少女來到一張靠窗無人的飯桌前。
“女史大人請看。”
中年女官示意。
容真轉頭看了眼臨窗座位,又看了眼外面的街道。
街道上的地板,隱隱有淡紅血跡殘留,正巧對着當日趙如是身死的地方。
“趙如是那日當街而過,經過這段街道時,人頭落地,沒有人看見兇手行刺的情景,就像是……突然掉了腦袋一樣。”
中年女官認真講述:
“卑職閱覽了縣衙卷宗,又問遍了當時路過的百姓,除了一個稚童說什麼看見了月亮的古怪胡言外,當時沒有任何在場之人,目擊到殺人者,甚至連殺人方式都沒有看去,線索本在此處斷去……”
容真打斷:“月亮?”
“沒錯,有一個街邊戲耍的稚童,說當時擡頭看見了天上有一輪發出藍光的月亮,與太陽交相呼應,問其它的,他一概不知。
“稚童年幼,即使用一些極端手法,也難以回溯場景畫面。
“卑職猜測,可能是他直視耀日,眼花了。”
容真點頭,示意麪前這位經驗豐富的司天監女官繼續。
中年女官臉色認真起來:
“線索又斷掉。
“只好用笨方法了,根據殺人現場,卑職一一勘探七處殺人者最可能逗留過的地方,這處酒樓的臨窗座位便是其一,視野極好,是重點排查之地,原本放於前三的優先位置……”
頓了頓,她忽然話鋒一轉:
“這幾日,卑職採用了監內的望氣回溯之法,根據微弱程度,抽絲剝繭,將這七處地方在趙如是身隕那日的逗留者氣息一一抽出,列爲嫌疑犯,派出下屬,聯合縣衙,一一找尋。
“除了龍城本地人外,有嫌疑的外地人,卑職亦通過縣衙存檔的城門、渡口過往記錄,一一鎖定,倒也沒有出現遺漏,
“暫時沒有出現追尋到了相應氣息、卻非本地人也非外地人亦無進出城記錄的蹊蹺情況,一切倒也順利,沒發現問題,幾處地方相續排除嫌疑,包括這處臨窗座位。
“卑職今日,本來正在此縣縣尉的幫助下,排查樓下街上最後一處嫌疑地,畢竟街道人流量大,比較麻煩,倒也正常。
“可……”
中年女官不知爲何,說到這裡,話語止住,看了眼臨窗的座位。
容真冷臉頷首,也四顧看了眼臨窗的座位,她轉而看向中年女官。
似是在問,帶她來這處座位作何,有何特殊。
中年女官欲言又止,最後面色凝重的從袖中取出一包紅布。
手掌上的紅布打開,裡面有四、五片碎紙屑,碎紙屑上隱隱有點墨跡,卻看不清全字。
曾協助洛陽大理寺偵斷百案的中年女官,將紅布包遞給容真,臉色十分複雜:
“這是下面一位女官,上午最後一遍例行排查時,心細如髮,在這座位旁邊的地板縫隙裡發現的。
“只有一片碎紙屑滑入地板縫中,不過後面,咱們特意排查了旁邊巷子裡的垃圾堆,找到了剩餘四片,這些,應該是趙如是遇害那日,被酒樓小二打掃衛生,不小心掃掉的。
“根據斷面斜角鑑定,卑職可以肯定說,碎裂這張薄紙的,與割下趙如是首級的,是同一種利器,鋒銳無匹。”
中年女官搖頭感嘆:
“繞了個大圈子,忙活了這麼久,萬萬沒有想到竟在如此簡單的地方發現了線索。
“本以爲,此人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作案高手,距離案發時間也過了不少日子,所以打一開始就用了司天監內循氣回溯、抽絲剝繭的重要手法偵察。
“卻差點忽略掉了這麼簡單平凡的線索,真是諷刺……”
容真忽道:“此人確實是大智近妖的高手。”
中年女官重重點頭:
“沒錯,若不是百密一疏,這處他曾逗留的座位,已被排除嫌疑,卑職還矇在鼓裡,錯了方向。”
容真點頭,冷眸微眯:
“回頭看,能差點誤導你,悄混過去,有兩種可能。
“第一,他身負隱蔽氣息之神通,追溯不了‘氣’。
“第二,此人無比熟悉本廷司天監的手段,早有被本宮調查的準備,佈置萬全,矇混了過去。”
中年女官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