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初九，潛龍勿用
歐陽戎近日收到不少信。
有書院同窗的，有往日師長的，有家鄉南隴父母官的，甚至還有久視元年那一榜登科的同年的，且若沒記錯，他和這同年也就杏園宴上鄰座互敬過一杯酒，長什麼樣子都忘了。
這些故交們皆寄書信來寒暄問暖，追憶過往交情，並約好日後好好相聚，然後最後的最後，信的結尾都會稍微提一嘴他們與龍城縣某家富戶有一點點交情，希望良翰兄稍微照顧一下。
這合理嗎？
這很合理。
歐陽戎放下信紙，輕笑了下，隨手把這疊信丟進腳邊的垃圾簍裡，起身離開了書房。
書房外的梅花林正在落瓣，十分令人賞心悅目，龍城的梅花開的晚，凋零的也晚。
歐陽戎捻起一片肩頭的淡粉梅瓣，拎了一壺酒，哼着“家鄉小曲”出門了。
他其實心情挺好，因爲一直沒收到恩師謝旬與監察使沈希聲的信，而前幾日，歐陽戎就已經做好收到二者書信的心理準備了。
柳阿山直接在門外長廊上跪地磕頭。
“師……良翰兄爲何放開糧價！你可知，現在縣裡的糧食都漲到十六錢一斗了！我聽有傳言說，縣令家在偷偷賣糧，所以纔開放糧價中飽私囊，這是不是真的？”
“不行，還不夠高，得再漲，端午節前怎麼也得二十錢一斗吧，咱們縣得給那些糧商們來點小小的龍城震撼。”
歐陽戎來到官署，不多時，帶了一大羣官吏衙役們去城郊送行。
前日還和好奇寶寶小跟班似的一口一個“大師兄”的謝令姜，眼下蛾眉倒蹙，嗔目質問歐陽戎：
蘇裹兒眼皮子都不擡一下，彩綬見狀，也不自討無趣，繼續給沉思中的小姐畫眉心處的梅花妝。
蝴蝶溪上的船帆如林，外來船隻比往日多了不少，彭郎渡碼頭搬貨的力工都忙碌的人手不足，需漲工錢，且還要從城外難民中招人。
不過即使如此，他身上剩餘的將近八貫錢，對於平民來說也算是一筆鉅款。
鬧市米鋪，燕六郎交錢提了袋米，轉身回返。
歐陽戎後知後覺，這才反應過來。
“那秦將軍爲何不去抄家？”
一向話少幹練的秦恆毫不顧忌的點頭，“這種地方上的劣紳惡霸，一天抄一百家都難解恨，死不足惜。”
“不用了。”歐陽戎直接打斷道：“本官雖窮，但也有些積蓄，先拿去給阿山兄弟贖身。”
又頓了下，問：“本官記得你是官奴之身，之前是在哪裡做事的。”
“進去說。”
老臉微微一紅，他不動聲色道：
蘇裹兒默默聽完包子臉小侍女打聽的事情後，不禁又向她確認了下。
“多謝老爺救命之恩。”
柳阿山臉色愣了下，“不是老爺讓俺傷好後，來縣衙尋老爺嗎？”
而且燕六郎知道，這還只是剛開始，現在來的都是離得近的幾個縣城的商賈富戶，更多遊客富商們還在後面呢。
至於那些鄉紳豪族們給他捐的六百五十貫“紙筆錢”，則全被他捐給縣衙了。
這幾日，某年輕縣令下達的不少促商促工的公文與大力推動的端午龍舟盛會的政策，成爲了當前龍城富戶、平民和城郊難民之間最熱鬧的話題。
歐陽戎微怔，笑着搖搖頭，帶着身後官吏們返回縣衙。
“秦將軍性情中人。”
歐陽戎像是沒聽見一樣，捲起袖子，從袋中抓起一把雪花般的冰涼白米，盯着指縫落下的“涓涓米流”，嘀咕道：
柳阿山立馬道：“古越劍鋪。我們家是工戶，之前是屬於縣衙管理的官賤民，後來，西岸柳家被聖上欽點爲御劍使，我們這批工戶便被分去了古越劍鋪，算是幫柳家做長工。”
“才十六錢一斗？”
彩綬眼睛亮晶晶，“唔，就和演義話本上的奪命書生一樣，風流倜儻，卻招招致命。”
騎在馬上剛出幾步的江州折衝府年輕都尉忽然調轉馬頭，朝後方亭子內平靜目送的年輕縣令說：
“歐陽縣令，末將其實……一直有一事不解，那夜見你提一顆腦袋走出庫房，末將能看出來……縣令很想很想帶着弟兄們去抄家，可爲何後來又沒去了呢？”
“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這是……”蘇裹兒低語：“上九，亢龍有悔。”
“歐陽縣令，後會有期！”
“可以是可以，不過不用浪費錢，明府可以找個藉口，簡單發個文書把阿山兄弟調回縣衙這邊，給縣衙做事不就是給明府做事嗎，古越劍鋪那邊，這類工戶數不勝數，柳家不可能爲了一個官奴隸和明府計較……”
歐陽戎挑眉。
眼下，燕六郎提着米剛回縣衙，便碰到從城外歸來的歐陽戎等人。
城南十里長亭處，歐陽戎垂目倒了杯酒，朝秦都尉等將士示意。
“是啊，真沒想到……”蘇裹兒低語。
“沒錯，小姐。”
於是消息剛傳出，龍城縣在整個江州地界的上下流域，都顯得十分顯眼了。
“行嘞，承蒙惠顧三十二錢。”
“明府，你看誰來了！”
“六郎派人先去放出一個消息……”
秦恆沉默了會兒，擡起硃紅馬鞭指向田野上那一座座賑災營，大聲道：
“歐陽縣令，末將帶將士們夜出江州城，歷經星子、湖口、吉水數縣，一路走來，你縣是我們見過難民飢色最輕、災情控制最好、官吏辦事最快的地方……這個一縣之令，幹得漂亮！”
……
歐陽戎目送二人離去，在門口思索了會兒，返身準備處理公文，這時，餘光卻瞧見遠處長廊上一襲紅衣風風火火闖來。
歐陽戎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秦恆問也沒問就接過。
“都這個價，童叟無欺。”
那一日的隨口之言竟然被病榻漢子一直記得。
柳阿山並不聽，依舊畢恭畢敬的行完叩首大禮。
不一會兒，便衝到他身前。
柳阿山啊了啊嘴。
上回他從嬸孃那兒拿了十貫錢，結果淵明樓的募捐宴會，只花費了兩貫餘錢，可能是應該整場宴會並沒有請什麼胡舞女和陪酒姬的緣故，也可能酒樓老闆給他打了個“限時折扣”。
燕六郎甚至柳阿山都不太理解歐陽戎爲何執着贖身自由之事，因爲在大周朝，有時候給權貴世家們做私奴者，並不比良籍百姓過的差。
歐陽戎揮揮手，“去吧，跟着六郎辦手續去，贖身後再回來找我，就當給我打工了，聽說你水性不錯，我這兒……正好缺人。以後還得阿山兄弟多多幫忙。”
不過緊接着，最近有些忙昏頭的歐陽戎說了句讓他自己尷尬的話。
在他一番仔細叮囑後，燕六郎猶豫不決的點了點頭，退下去了，不過纔剛走出大門沒過多久，燕六郎又重新折返回大堂，這次他身後卻跟着一個黥面漢子。
不過第一反應是……小師妹生氣的樣子還挺闊愛。
“是可下令，但我不是將軍，只需帶頭衝鋒，抽刀任性。”歐陽戎頓了頓，認真說：“我是一縣之令。”
歐陽戎旋即又詢問了下價格，讓二人稍等，返回了梅鹿苑的書房，取了些錢回來。
“對的對的，阿山兄弟來的正好。”
“十六錢，這位爺，這可是上好的鉛山貢米……”
“不用跪我，能活下來是你命硬，跟其他人關係不大。”他嘆氣。是實話，能挺過去確實是個狠人啊。
燕六郎欲言又止，可是歐陽戎卻搶先開口吩咐了起來。
包子臉小侍女手捏硃筆，越畫越覺得小姐的這張俏臉好看到犯規，連她一個女孩都有些心動了。
燕六郎：“……”
歐陽戎默默退了步，似是怕被小師妹帶球違規撞人。
歐陽戎點點頭，立馬朝燕六郎問：“阿山這樣的官奴隸，可否贖身？”
“小姐，真沒想到，新縣令瞧着那麼俊，文弱書生模樣，竟然會親手殺人。”
柳阿山看着年輕縣令臉上的誠懇笑容，用力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跟着燕六郎出門去了。
“歐陽縣令不也是嗎。”
歐陽戎搖搖頭，“那就把你阿妹或者阿母也贖身了，不過七貫好像不夠，但能贖幾人就先贖幾人，剩下的錢拿去添置家當。”
“多少一斗？”
只可惜小姐大多數時間不笑，沒有女兒家的嬌癡嗔媚，時常獨處，要麼冷眼，要麼顰眉。
蘇府，後花園。
彩綬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過小丫鬟的關注點與自己小姐明顯不是一個頻道，她小聲補充道：
明府，你要是被糧商們綁架脅迫了你就眨眨眼。
……
“明府，東市的米價……”
“對了，再替我帶封信給監察使沈大人。”
秦恆大笑，調頭甩鞭，帶着三百甲騎策馬，揚起了三丈煙塵離去。
之前府上來過一個相師，對老爺和夫人說，小姐慧極必傷，要讓她少想些事，多去做些閨中女兒家的閒趣。
衆人喝完餞行之酒，折柳送別。
一路走來，藍衣捕快明顯感覺到縣城內外熱鬧繁忙了不少，多了不少煙火氣。
“恨無軍令。但歐陽縣令可以，可以下令。”
東市西市上過往因爲災情倒閉的店鋪漸漸恢復營業，縣城各處都在翻修廟堂、修繕樓院，乾的熱火朝天。
其實往年的端午節賽龍舟也是件挺盛大的事，因爲吳越之地的百姓們也迷信，把賽龍舟視作可以祈福來年風調雨順的大事，自然踊躍參加。
“縣令大人謙虛了。”秦恆搖搖頭。
二人來到後堂，燕六郎屁股還沒着凳，就把他在縣城裡一路觀察到的情況，一一彙報，包括今日米價。
歐陽戎抿了口茶，聞言頓時放下杯子，十分不爽：
“這麼便宜，瞧不起誰呢？外面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們龍城人吃不起大米。”
還在低頭捻白米沉思的歐陽戎擡頭一瞧，有些驚訝：“阿山？”
燕六郎嘴角抽了下，忍不住道：
“明府，十六錢一斗已經和搶一樣了，卑職剛剛二話不說交錢買米都沒討價，老闆看我的眼神，就和看傻瓜一樣樂呵……這可是最基礎的米價啊，哪怕一斗漲一文，都不得了。”
“秦將軍，鄙人沒什麼文采，就不吟詩煽情了，諸位路上走好，這些日子辛苦大夥了。”
燕六郎打斷道：“其它米鋪也這個價？”
燕六郎一愣，思索了會兒道：
“阿山兄弟怎麼來這裡了，可是家中有什麼難事？”
歐陽戎趕忙上前扶起。
“來兩鬥。”
“秦將軍也想去抄家？”
並且一般州里對地方縣令的考覈，縣令是否做到移風易俗也是一項標準，往屆縣令都得操辦。不過像眼下年輕縣令這麼大力度的，屬實少見，特別還是在雲夢澤大水之後，各縣疲於應對之際。
歐陽戎從中挑出數枚銅板，塞回懷裡，將剩下的七貫錢全部遞去。
他昨日便下令讓秦恆等折衝府將士們返回江州大營，衆將士今日離開。
這就是水運發達的優勢，受水患的只是江州一地，而周圍幾州卻都是‘富饒太平’呢，坐個船就能到。
“是。”
正在給她畫妝的彩綬小臉略呆：
“啊，什麼意思？”
不過年輕縣令卻是說，這即是好處又是壞處，得把門鎖好……對此燕六郎有些困惑，不過明府沒再細說，他便也沒追問。
柳阿山惶恐擺手，“老爺，俺贖身錢不用這麼多。”
街頭巷尾都在討論，聽說這位縣令大人要親臨端午龍舟會致辭，並且還會讓縣衙拿出真金白銀獎勵獲勝龍舟，補貼一些積極商戶。
養狸貓與畫梅花妝就是閒趣之一。
“你是說，查賬那一夜，縣令砍了一個書吏的頭後，並沒有立馬帶兵去抄家，反而是封存庫房不查帳了，過了兩天，還派人去赴了城裡那十三家的謝罪酒？這幾天又說要聯合鄉紳們舉辦端午龍舟會？且今日還把折衝府的將士們遣返了？”
這梅花妝說來也巧，是前年有一日小姐躺臥檐下小憩，正好有風兒把一朵梅花吹到了小姐額上，可能是沾肌膚的時間太久，也可能是梅花褪色染紅，於是便在小姐的前額留下了梅花狀的淡紅花痕，拂拭不去，且把她本來很冷傲的小臉襯的有些嫵媚嬌柔。於是在晚飯時被老爺與夫人瞧見，十分喜歡，便讓小姐特意保留，平日也常畫梅妝……
蘇裹兒輕拂開她，纖長嬌軀離開竹椅，胸脯前捧着本書，在園子裡徘徊散步，過了一會兒，眯眸輕聲：
“之前看走眼了。”
彩綬愈發迷糊。
喜愛談玄的梅花妝女郎沒理笨丫鬟，隨手翻開懷中這本《周易》，纖指輕輕點在某頁某行，她低吟：
“那現在是……初九，潛龍勿用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