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白樺林蒙着輕紗, 他一個人走着,鞋底浸着涼氣,這裡的空氣和大地都是潮溼的, 而他的臉比現在年輕許多, 頭髮是蓬鬆柔軟的, 穿着一件開司米毛衣, 手裡抱着厚厚的一本經濟導論。
這是他的二十歲。
萊茵河畔的沉靜憂傷, 大學學習時的艱苦奮鬥,皚皚白雪的孤獨蝕骨,電氣工廠學徒時的飢寒交迫, 學費日臨近的窘迫無助,烏卡草原做工時的快活恣意, 與朋友相知的暢聊舒爽。他有過對家鄉對母親的斷腸的思念, 有過對林家拋棄他的怨恨不甘, 有過對朋友異鄉里的無私關懷,也有過不良之流的刁難和捉弄, 有過臥薪嚐膽的忍辱負重和對人生的不屈不撓。
沒有父母的呵護備至,沒有情人的溫言軟語,他過早的體會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四年裡,他的情感早已□□得千瘡百孔,但其中的芳香甜蜜他也得以品嚐。
唯獨只有一樣——愛情, 他還未曾體味。
身與心, 都是清白的。當蘇星爲正在與奔放的俄羅斯姑娘在這白樺林親吻時, 少年持重的他還發奮地啃讀書本。雖然他也曾無數次地徘徊於這片白樺林, 那雙調皮的笑眼也曾無數次地出現在他的夢裡。
他後知後覺。
四年後, 林家遭遇經濟危機,派畢業在家的弟弟前來莫斯科接他, 一個受寵若驚的待遇,他終於得以學成歸國。
機場裡,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刻。一個紅色的身影向他奔來,他訝異,前程往事盡上心頭,害他流放的罪魁禍首從人羣裡竄過來,虎虎生威,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躍到身旁的弟弟身上,像個無尾熊一樣纏着他,雙腿緊緊箍住他的。她的粉拳落在弟弟的肩頭,哭訴着:“你怎麼纔回來,纔回來?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被身旁的場景震住了,又或者是被她熱烈的情感震住了。他的眼睛越來越多地放在她身上,心裡的渴望也越來越盛。
這些年的怨恨原來全化成了愛意,他還渾然不知。如今他看着她,他知道,愛情來得晚了點,但它確實來了。
鬧鐘的指針在夜裡三點,他在一汪柔情裡醒來。
房間開着一盞牀頭小燈,他再也無法入睡,她恬靜的睡顏就在身邊,有一首歌裡這樣唱着:
你我太不公平,愛和恨全由你掌控。
他不這麼覺得,他的愛和痛纔是她手裡握着的選擇,而如今,她似乎選擇了愛。他想起她那段黃橙橙的地瓜,他們呼出的熱氣,還有她那個無言的擁抱。他知道,她在挽留他,她和自己一樣在等待。
有什麼能比心心相印更來得動容,有什麼能比兩情相悅更來得歡喜?
艾白醒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她拖着痠痛的身子洗澡,花灑的熱水衝得她睜不開眼睛。
她還在他的辦公室。
昨晚的一幕幕還在眼前,她逼自己不要再想。她匆匆洗完,換上週睿臨買的粉色衣物,手機一直關機藏在包裡,她抱着包從房間裡出來。
林鈞正在工作,見到她嘴角染上笑意,窗外的陽光從他的後面延伸出來,他是溫柔又可親的,他最近真的變了好多,而她卻不敢深究。
他走向她,在她的面上落下一吻,“我送你回去。”
她點頭,她不能拒絕他。
汽車在馬路上不緊不慢,他似乎有很好的心情。他的一隻手掌控着方向盤,一隻卻緊緊握着她的,他虎口的繭摩挲着她敏感的神經,她的頭皮發麻,再也無法待下去。
“停車!”
“怎麼了?”他專注着開車,沒有注意她的異樣。
“我說停車,我……我暈車。”
他扭頭看了她一眼,“怎麼暈起車來了?”話這樣說,車子還是打了方向頭,停到了一家超市前。
“嚴重嗎?”
她低着頭,鼻音很重,“你回去!這裡離家不遠,我走回去就行了。”
說着她就先走了,她怕再聽到他一句話她會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的手機還在她的包裡,她沒法在這種情況下和他相處。
聖誕節不知不覺已經將近,大街上的樹木都掛起了彩燈,這會還是早上,看不到盛況,只有那蕭索的東風,呼呼地颳着,像只野獸在街角潛伏,發着危險的信號。
她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罵自己。
她的大衣裝着令她心悸的茉莉髮夾,她的包裡裝着令他心傷的股東資料,她怎麼能如此矛盾又如此殘忍。
轉過街,是小區前的公園,她緊着大衣,小心地踩着路,這裡有一條鵝卵石的小徑,她不知道,她還穿着高跟鞋。
“你打算這麼東倒西歪地走回去?”
她回首,令她掙扎的主人公正在不遠處的身後,她的心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只說,“你怎麼還沒回去?”
他走過來,在她身前蹲下,“上來!”
她猶豫了,“我自己能走。”
“我說了上來。”他的語氣堅定,不容抵抗。然而在艾白耳裡,卻是一枚催淚的子彈,劃過空氣,擊中她堅硬的心臟,似乎在控訴着她的卑鄙她的虛僞她的罪行深重。
她伏在他肩頭,流下了眼淚。
這條小徑很長,她貼着他的脖頸,眷戀着這段時光。她的眼淚落在他的呢大衣裡,連水漬都沒有留下,果然,她的心也沒有任何波動嗎?
她有的!她怎能沒有!
可是如果問她是否還會幫林山的母親,她雖然痛苦也會回答是的。她就是這麼自私的人,她知道他不久就會知道。
到時候,他還會這樣對她好嗎?還會讓她給他吹頭髮,還會讓她剃鬍子,還會做麪條給她吃嗎?
還會像今天這樣揹着她走這樣一條小路,耳邊是樹影沙沙,懷裡是厚實寬廣?
思及此,她捨不得,她竟然發覺自己捨不得。
“林鈞。”
“嗯?”
“林鈞——”她緊着手臂,只念他的名字。
“想說什麼?不舒服?”
“林鈞!”
“林鈞!”
“林鈞!”
……
她記得有一次他照顧她走後,她也有衝動叫住他,卻不知要說什麼,其實哪需要說什麼,她只是想喊喊他的名字。
其實喊喊他的名字,這麼簡單的事只有在分離之日將近時,她才做得出,因爲她意識到,以後說這兩個字的時間似乎會越來越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