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私生子
“十一,你說,是不是磐叔說對了?”
埋着頭顱自閉了大半天的穆懷陽終於吐了一句話,早上的他有多跳脫,下午的他就有多沮喪,單純的養馬生活與磐叔的寵溺讓他的心智脆弱得像溫室的花朵,尤其是面對身世這種關乎歸屬感的打擊。
“什麼?”
哲學三大問,“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要到哪兒去”。一個關乎自我認知,一個關乎歸屬感,一個則關乎希望,構成了每個人的人生,可客觀上這三個問題永遠是無解的,最終的答案只能出於人類特有的自欺欺人,只要你信,你就可以是誰,你就可以是從哪兒來,你就可以要到哪兒去。但是,無論再怎麼自欺欺人地去想象——哪怕是都創造出了龐大的信仰宗教體系,人們最終其實還是要依託於現實,而關於這三大問的最觸手可及的現實就是,家。
因爲家,人起碼有了名字,馬馬虎虎算是解答了第一問;因爲家,人起碼知道自己打孃胎裡出來,寥寥草草算是解答了第二問;因爲家,人最起碼可以拿父親做榜樣,糊糊塗塗算是解答了第三問。儘管仍經不起推敲,本質依舊是自欺欺人,可好歹它看得見摸得着,比天上飄着的神仙更加觸手可及。
穆懷陽的問題不僅僅是在於其不光彩的私生子身份,更重要的是,所有關於其母親的描述他一無所知,彷彿這個恥辱的女人就從來沒有活過,而他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哪怕真說他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還能讓人好受一點,也不失爲另一種卓有奇效的自欺欺人。
從懷陽的母親生了他那一刻開始,這個女人的人生就被打上了恥辱了烙印,她最好可以原地消失,連同她先前活的十幾年或者二十幾年或者三十幾年,一同消失殆盡。她不配被描述,她不配被記住,她就不配存在。
穆懷陽的生命就是源於這種不配,這經不起人腦去細想,充斥着的快樂與充斥着的痛苦是其唯二的兩味良藥,而他本來是擁有第一味良藥的,文卿毒辣的三言兩語卻直擊他的痛處,讓他回憶起了自己身世的不堪。
人啊,如果無法快樂,那索性過得苦一點也未嘗不是好事,至少可以不要那麼胡思亂想。就比如江十一,前半生充斥着痛苦的他自然無法與穆懷陽感同身受,他只認爲小夥子之所以自閉,不過是因爲沒能把復仇的鐵拳揮在文卿臉上,畢竟不是人人都會像師遜那樣慣着他。
“小聲點,這裡不是金土南,當心被人聽見。”
“人活着,就,只是爲了活而已。有的吃就吃飽,有的穿就穿好,有女人,就抱回家,沒有爲什麼,就只是去做,就只是去活着。”江十一嘆了一口濁氣,意味深長地說道:“這個世道,不公、死人、背叛、欺騙、苟活、殘忍、恐怖,最關鍵的是,你還得活,知道自己的命很賤,但還是想活,於是很賤的命就要變得更賤,也不知道爲了什麼,沒吃飽的時候還想說那是怕餓,吃飽了後就還得去找爲什麼活,終於有一天,找到了個人,好像那個人可以告訴我爲什麼活,可那個人一直神秘兮兮,不顯露心意,於是我啊,就一直盯着他,很討厭他但是就想盯着他,最後,那個人在死前告訴我,他其實也,只是在追求一個好的死法而已,其實,他也早已經懦弱得不敢再去認識活人”
江十一述說着,眼神空洞着,就像是在述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一時間,他突然變得很老邁,老邁得不成樣子。旁邊的陳泌也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他一貫沉默,可很少像現在沉默得那麼由衷。他們都想到了同一個騙子,也都默默承認着,其實,他們被那個死騙子騙得心甘情願。
“哪有人可以天天那麼快樂的,咱們先回家吧,你也好久沒回去了。”
此時的穆懷陽一改此前的粗莽與陽光,現在的他看上去像個多愁善感的大姑娘,江十一便成了大姑娘的人生導師。江十一這纔想起來,自己足足大了這個小夥子十歲,再加上底層生活長期的苦痛與折磨,且不論出身與地位,單論年齡與心智他確實是貨真價實的長輩。
“我找我爹說去,你這個窩囊廢。”
“那你說怎麼辦?你這麼嚷嚷有用嗎?他也是個好孩子,就是貪玩而已。”
“在這裡我還怕被人聽見什麼!我爹也是老糊塗,爲了那小子把自己名聲都搞成什麼樣了,外面的人說的那是什麼話!我爹一世英雄,名聲都被那小子給毀了,你要護他,你再護他,當心把你自己的名聲也毀了!”
他突然就不被江十一拉着,反而拉着江十一和陳泌往不知道什麼地方跑去,不是街道,不是他家,也不是酒館,不是青樓,都不是,最終江十一恍然大悟,他只是想去一個沒人的地方而已。
或許是因爲江十一反常的叨絮讓這個小夥子看到了磐叔的影子,並因此獲得了某種快樂,他很快脫離了多愁善感的苦海,少年人的情緒總是這麼來去如風,倒是江十一這種老人最愛拖泥帶水,本想開導年輕人卻把自己的情緒給繞了進去。
來到了書房邊上,本來邁着大步就要衝進去,卻聽見裡面有男女說話的聲音。
“他們都不告訴我,磐叔不告訴我,我姐夫也不告訴我。其實,他們都在暗地裡笑我吧?師東家也是,其他人也是,就是礙於我老爹的面子才裝看得起我。”
“你還年輕,不懂。”
“那是因爲他經歷了很多的痛苦,所以,纔可以發現快樂。”
“我少說兩句?當初要他下來,我跟你們說的你們聽了嗎?那就不是我們穆家的種!我沒有這個弟弟!你看看他長的那張怪臉,那是正常人嗎?他流的是什麼血你不知道嗎?”
“磐叔也這麼說,可又什麼都不告訴我。”
在國膺城這種國都是很難找到一塊清淨地方的,所以他們乾脆跑出了城,終於在狂奔了不知道多久後停了下來,然後,穆懷陽抱着江十一和陳泌就開始哭。
“你?他跟你有什麼關係了?你憑什麼說他!嗯?你該不會還惦記着那個賤女人吧?那賤女人把自己搞得一塌糊塗,我們穆家還得跟着她擡不起頭來!”
“你可別忘了,他身子裡流的是什麼血!”
“你爹最近身體不好,你就不要氣他了,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江十一轉眼去看穆懷陽,那傢伙臉色鐵青,牙都快咬碎了,他正處在無限接近崩潰而不崩潰的臨界點,身爲長輩的江十一,當務之急是趕緊拉着穆懷陽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等走出了羊嗣的府邸,江十一再去看穆懷陽,那傢伙臉色變得煞白,眼神中似有什麼東西在洶涌着,無法得知那究竟是憤怒,還是沮喪,還是委屈,還是陰鷙,或者說都有。
“我會去說他的,你少說兩句。”
“磐叔就可以,我看他每天都快樂。”
“哎呀懷陽啊,有的吃有的穿就很好啦,管人家看得起看不起的,你還年輕,很多事以後你自己就能懂了。”
江十一在穆懷陽身上彷彿看到了年少的自己,曾經的他,也像這個後輩那樣多愁善感,便宛若對那時的自己說起了心裡話。
“誒你就少說兩句吧,再怎麼說也是你自家弟弟。”
“十一,你說了這麼一大堆到底在說什麼啊?”
“別說了別說了。”
那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更何況,那種打擊放在隨便一個正常人身上都受不了,爲了這把鼻涕這把淚不至於丟臉,他硬是憋到了個沒人的地方纔放聲痛哭。
穆懷陽終於肯回家了,切確的說他也不是回家,而是徑直地奔着羊嗣的府上去了,他想去問問姐夫關於自己身世的事,江十一和陳泌在後面跟着。看門的僕人見是自家的少年人也沒攔他,穆懷陽急不可耐地奔去找羊嗣,路上打聽說人在後書房,就跟報軍情似的過去了。
人啊,都是賤。
“你看看他都幾天沒回來了?天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風塵之所瞎混,敗壞我穆家名聲!”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穆懷陽能認出來是他親姐姐。
“磐叔說,養馬的生活纔好。來到這裡,不快樂。”
“我爹也是,那種雜種還要他幹嘛?好好放在牧天養一輩子馬不行嗎?非得放來國膺做什麼!”
“又這麼說!”
“我我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歇斯底里地哭泣讓他更像個孩子,可他的力氣能敵得過好幾個壯年男子,他發泄式地狠錘着陳泌的臂膀,真該慶幸陳泌的身子骨夠硬朗,若是換做江十一挨他兩下恐怕就當場駕鶴西去了。
“什麼狗屁國膺城,什麼狗屁私生子,什麼狗屁,什麼狗屁.”
江十一突然明白,從某種層面上講,穆懷陽的出身並沒有比他好多少,甚至更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