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行刑
一個日夜,戴矮子回來了,但是他並沒有帶回來草芥們夢寐以求的獎賞,他一臉的失魂落魄,江十一便也知道了結果。
只是這樣的結果實在是令人難以接受並且匪夷所思,就算功勞沒有,苦勞也得蹭點吧,草芥們拿命換來的這座祜郡城,總不能說全是因爲爲國爲民的家國情懷,偉大是要講究資格的,草芥們可沒有那樣的資格,就算真的不賞也得給個最起碼的人情世故。
“沒有。”戴矮子一眼就看出來江十一憋的是什麼屁,他搖搖頭,像個丟了糖的小孩。
“怎麼回事啊?”江十一跟上去追問,獎賞沒有,解釋總該有吧。
“黎安將軍被抓了。”
“啊?被誰抓了?”
“上面的人。”
“剛打了勝仗就被抓了?這還有天理嗎?”
“當着我的面抓的,他本打算重用我,可是上面突然來人把他抓了。”
“什麼原因?戰損過多?”
“往家裡面送。”
吃不飽的兵不過是套上朝廷皮的土匪,他們爲了朝廷而戰的動機首先排除家國情懷,除了混口飯吃,他們也會抓住任何一個讓慾望大肆蔓延的機會,尤其是在這樣的慘勝之後,面對朝不保夕的軍旅生活,他們更加講究及時行樂,沒有信仰的兵就如同一幫全副武裝的亡命徒。
“咋回事呢?事兒又不是他做的,該處置的他也處置了。”江十一說道。
“什麼時候?”
人羣中擁簇出一隊騎着高頭大馬的黑色甲士,爲首的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挺拔的鼻樑和高聳的顴骨讓他看上去十分雄峻,臉上掛着一道烏黑的鬍鬚,更給他的不怒自威增添一道點睛之筆。他用餘光領略着底下嘈雜的士兵,最後肅穆地直視前方,無需隻言片語就讓前方擁堵的士兵爲其讓開一條道。
“機會,添補空缺的機會。”
“啊?”
“我先去了,來生再會。”
“那宋癸不就白死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江十一看向了陳泌,陳泌正呆愣着失神,兩人很默契地並不以此次的心意相通而引以爲恥。
除了草芥們,沒人會憐惜曾經的長官黎安將軍的死,而草芥們的憐惜又各有緣由,只有馮老黑的憐惜足夠單純,戴矮子是因爲軍功,陳泌和江十一是因爲宋癸不明不白的死,於肥則是因爲本該特殊對待卻慘遭一視同仁的獎賞。
“這不知道,就光聽說有錢領。還有,黎安將軍要被當衆處斬了。”
處刑在日中午時執行。
戴矮子依舊對軍功念念不忘,與此相比,他對錢財的興趣似乎並不大,只是晃晃悠悠地散步過來,漫不經心地丟了句。
“珍重!”
這些沒有見識的土丘八,無論如何也絕不會想到,當朝舉足輕重的大家族之一公羊氏,竟是出自這小小的祜郡,雖然其中大部分公羊氏族人已經遷往皇都居住,但其在祜郡依舊保留了一部分族人。
“聽說沒有,要發賞錢了。”於肥對這等事永遠是先知先覺,他是個典型的好事者,草芥們每日用以消遣的各種八卦,十有八九都是他從外面帶回來的。
跋扈的土丘八們把公羊氏府邸當成普通的富戶給搶了,甚至還燒掉了一部分莊園,可謂燒殺搶掠一應俱全,等黎安將軍趕到時已經一發不可收拾。奈何黎安將軍當場處斬肇事人員,公羊家人也是不依不饒,連夜派人去越陽城找黎安將軍的上級洪京告狀。
祜郡公羊氏,也就是那個被公羊賢冒充族孫的那個家族。
“怪事,有錢不趕早發,非得等出大事了才發。”
“大膽!見了將軍不跪!”
江十一正是一位標準的低俗者,但他不忍打碎這樣難得一見的盛景,他從未見過戴矮子如此矯情的一面。
“就下午,等會兒就排隊去,每人都有份兒,死人也有份。”
“甲冑之士不跪。”
他將要在士兵們開開心心領賞錢的同一現場,被當衆處決,不過一夜之間,曾經萬人擁戴的一軍之統帥變成了如今萬人唾棄的階下死囚。
“不知道,反正接下去洪京將軍會接管祜郡城,賞錢也是他發的。”
這樣的戴矮子讓江十一感到陌生,他早就習慣了戴矮子一向的挑剔者姿態,可如今竟能從他的眼中窺得些許難以名狀的憂鬱,大概是他自認爲自己能夠擁有與黎安將軍惺惺相惜的資格,而如今對這麼個階下囚,或許他真的獲得了那樣的資格。
在跟戴矮子正式道別之後,兩人結束了對視,黎安放聲大笑,這是江十一此生第一次親眼目睹這樣足以令人動容的豪壯。
兵與匪,不過一牆之隔,不過一念之差。
“哎呦,黎安將軍也是個好人咯,可惜。”馮老黑在一旁感嘆着。
戴矮子長嘆了一口氣,睜眼擡頭看着江十一說道:
江十一再次與戴矮子面面相覷,兩人皺的眉頭好像糾纏在一起一樣,連帶着思緒也糾纏得難解難分,明明啥都沒說,又好像啥都說了。
“發多少錢呢?”江十一已經爬起身來閃着亮晶晶的雙眼。
“同一時間,下午。而且不止黎安將軍,還有很多軍官。”
處死一個剋扣賞錢的將軍,這成了軍中一大快事,而絕不會有人念及這是個曾經帶領自己走向勝利的人,頓失軍心的黎安無法有任何反抗,幾乎在洪京到達祜郡城的同一時刻,他就被扣押了。
“死人怎麼領?”
“啊?”
“牛娃牧仙境,東望有神明!”
“殺心不以暮色老!秋田煮血拔城時!”
而這成了一個永遠的懸案,直到戴矮子死的時候,也沒人知道他跟黎安到底是不是失散多年的遠房親戚,而低俗者只會把此類矯情聯想到龍陽之好。
“什麼時候?”江十一正臥在稻草蓆上思考人生,一聽要嘮這個,他可就不困了。
他的身後還有一衆同等尊容的大大小小軍官,死刑犯的隊伍很長,其中有一張熟悉的臉被江十一一眼認出來。那是寧準,那張太過龐大的臉上搭着一對太過細小的眼睛,他依舊緊皺眉頭,一副哀怨的模樣,或許他先前的一切哀怨都是爲了不久後的那一刻而做的準備。
“治軍不利,騷擾百姓。”
“想啥?”
左右厲聲喝令黎安下跪,洪京擺擺手說道:
“你又知道啦?好人怎麼不早發錢?”江十一答着。
江十一與戴矮子幾乎是異口同聲叫道,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一起去了,草芥們的光榮戰績只有黎安將軍知道,一旦黎安將軍沒了,那他們的豐功偉績就要被一併抹去,死去的草芥們就像從來沒活過一樣。
“嘁,就你小子話多。”
“這纔是真將軍啊。”
江十一這纔回想起來,自軍隊進入了祜郡城,基本上每天都會出現各種士兵劫掠百姓,侮辱婦女,甚至還有幾樁令人髮指的滅門慘案,儘管黎安將軍對此類事件嚴懲不貸,但依舊是屢禁不絕。
洪京騎着馬來到了黎安面前,他沒有下馬,而是用無比凜冽的眼神盯着黎安看。
並且,無賞則無罰,無賞罰則無軍紀可言。十多天過去了,不僅草芥們沒等到獎賞,其他士兵也沒等到獎賞。在暗地叫罵黎安將軍摳門的同時,他們把這理解成某種對劫掠的默許,於是這樣的事就愈演愈烈,直到這些無法無天的士兵們觸碰了一個不該觸碰的家族。
戴矮子默默地盯着黎安看着,那樣的眼神像極了當日啞巴看江十一的眼神,並不需要眉來眼去,而是自作多情地希望能用沉默的對視來尋求自以爲有效的交流。
“我能感應出來人的好壞,大概他也有他的難處嘛,難哦,大家都難。”
這次戴矮子沒再擡其巴掌招呼,而是一臉沒好氣地轉過頭,又撲稻草窩裡思考人生去了,江十一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草芥們混在領錢的隊伍中看着黎安將軍,哦不是,他已經不是將軍。此時的他披頭散髮,面容憔悴,赤裸着的上身被麻繩牢牢捆住,你無法把這幅尊容跟前幾日領軍大破祜郡的英雄聯繫在一起,他的雙眼失了神,彷彿靈魂已經先於身體而死去。
黎安也在洶涌的人羣中發現了戴矮子,他用苦澀的微笑來回應戴矮子的惺惺相惜,最後朝戴矮子點了點頭。
兩人當衆朗誦着不知道哪來的詩句,大概是兩個惺惺相惜者串通一氣的壯懷激烈,江十一總算明白了戴矮子去見黎安的時候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樣的翻雲覆雨,寥寥幾個促膝長談的長夜,他們倆在不爲人知的時候建立了某種深厚友誼。
黎安朝洪京點頭,沉默了良久,意味深長地說道:
“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麼,請恕我不能苟同,但我也不忍對你惡語相向,我,雖死而無怨。”
參了洪京的軍已經好幾個月了,今日方纔有幸一睹洪京本人真容,隔着老遠,江十一就被這樣的氣場震懾住了,他忍不住感嘆:
很快,這件事直接驚動了高夷王本人,高夷王震怒之下,直接下令處斬黎安將軍以及其他相關人員多達七百多人,可以說都統以上的官,無一倖免,全數肅清。
“戴爺我知道您想啥呢。”
洪京仍舊一言不發地看了黎安一會兒,然後騎着馬繼續往前走了,走的時候拋了一聲:
“行刑。”
“洪將軍有令,行刑——!”
“是!”
血光飛濺,戴矮子閉上眼睛,再睜開時,黎安早已經身首異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