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憶起
躺在枕上,凌曦眼角緩緩滑出淚水來,她好想當着璟的面說出這些話,卻沒有機會,是的,她沒有機會說出,因爲璟不給她這個機會,他對她冷漠疏離,根本就不想與她近距離接觸,又談何給她開口的機會?
漸漸的,凌曦在絲絲縷縷的憂傷中,在對璟所作所爲的理解中進入了睡眠。
她相信總有一天,璟會對她解釋近來的態度轉變,她不要給璟壓力。
等,是的,她決定等,等待璟想對她說出緣由的那一天!
東方微泛起一抹亮色,璟站在竹苑,滿身沾滿霜露,“曦兒,我……我……,我這就吸食赤煉果的汁液……”視線由夜府的上空收回,璟垂眸看着手中的暖玉盒,良久,他打開盒蓋,捏起泛着灼眼紅光的赤煉果到脣邊。
清甜中略帶些酸澀的汁液,一滴,兩滴滑入喉中,璟的星眸隨之變得潮溼起來。
漫天飛紅中,她明眸含淚,一遍遍地喚他的名字,而他,卻不認識她,甚至討厭她的靠近。
出手,他對她出手了,傻傻的她,不躲閃,反朝他繼續靠近。
御花園中,楚帝的妃嬪言語攻擊她,他心下煩躁,出手擊碎巨石,助其脫困。
宮道上,他將毛球贈給了她……
缺失的記憶,宛若潮水一般涌入璟的腦中,她的樣貌沒變,但她周身散發出的氣息,比之以前,更加的吸引人的目光。
——高潔、清冷,空靈而不失嫵媚。
月夜下,朵朵夭紅紛飛的桃林中,因春賽晚宴上喝下的酒水,他頭痛欲裂,體內血液沸騰叫囂,整個人處於極度痛苦的煎熬中,她,被他遺忘的她,用滿心的疼惜和愛戀,幫他度過了那晚的劫難。
混賬如他,卻在憶起逝去多年前的她那刻,反忘記了重生而來的她。
歲月如梭,她一人誕下他們的孩兒,他不知道,並在見到他們母子後,在她道明身份後,心下並未完全接受她!
手猛地按住心口,痛,這裡好痛,他怎就這般地混賬?
自責,懊惱,歉疚,致璟腳下一個不穩,踉蹌着後退了兩步,然後單膝跪地,任目中淚水掉落。
“即墨少璟,即墨少璟,你還要傷她到何時?”按在心口的手緊握成拳,璟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自己,“她爲你坐下那麼多的事,爲你誕下一雙孩兒,爲你入朝堂,爲你不再受頭痛折磨,冒着生命危險前往幽冥島,尋來赤煉果,重生而來的她,爲你付出的點點滴滴,她從未露出絲毫遲疑,她包容你的一切,哪怕你是殺人狂魔,哪怕你有斷袖之癖,哪怕你冷若冰寒,她卻仍然一如既往地愛戀你,對你好,
無怨無悔……
煜,你說我該怎麼對你啊?你因對我的恨,致她滿門被楚帝下旨斬殺,致她被後宮嬪妃暗算,你說我該怎麼對你啊?”面上苦痛盡顯,璟心下暗忖:“爲了不讓你再次傷害她,我不得不推離她,不得不對她冷漠疏離,不得不像對陌生人一般的對待她,她心裡肯定很苦!她怕是無數次想問我,問我爲何會有如此變化?而我卻不給她親近的機會。曦兒……曦兒……,對不起……對不起……”
“雲公子,雲公子,你醒了嗎?”安順站在雲瀾房門外,聲音裡有說不出的急切,“王爺還在院中?”漱洗好,雲瀾拉開門,修眉皺了皺,問安順。
安順點頭,道:“王爺一直站在院裡,可就在剛纔,他突然跪倒在地……”未等安順說完,雲瀾已步出房門。
看到那裝有赤煉果的暖玉盒,空蕩蕩地在璟身旁的地上丟着,雲瀾頓時明瞭,明瞭璟爲何傷痛至此——單膝跪地,手按心口,目中有淚水滑落。
有關她的記憶,他全憶起了!
雲瀾心裡不知是何滋味,默然片刻,他行至璟身側,溫聲勸道:“起來回屋休息吧!”璟沒有出聲,雲瀾又道:“你這般折磨自個,要是她知道,會擔心的。”或許是他後面說的話起了作用,璟緩緩站起:“不要她擔心,她現在已經夠苦,我不要她再爲我……”話沒說完,他便猛然朝地上倒去,“璟(王爺)!”雲瀾和安順急急喚出聲,接着,雲瀾對安順道:“快,快推開王爺的屋門,他暈過去了!”橫抱起璟,雲瀾就朝璟屋裡疾步走去。
“雲公子,王爺,王爺沒事吧?”
安順臉色煞白,顫聲問雲瀾。
整整一宿沒睡,且直直地站在院裡,就那麼遙望夜相的宅府,想到這個,安順心下就一陣不好受:既然這般在乎夜相,又爲何拒其繼續住在王府?再有,夜相現如今就住在夜府,想他,完全可以過去看嘛,非得站在寒冷的冬夜裡,癡癡地遙望?
不解,安順很不解自家王爺的做法,而眼下,相比那滿心的不解,他更擔心自家王爺的身體!
雲瀾坐在璟的*邊,爲其號完脈,轉向安順,道:“王爺染了風寒,無甚大礙,”說着,他將璟的手放進錦被中,然後掖好被角,起身走至桌旁坐下,拿起筆,蘸上墨汁,快速書寫出一道藥方,擡起頭,吩咐安順:“按這個藥方上寫的,快去抓藥,着廚房熬好給王爺服用。”
“好的。”安順點頭,接過藥方,轉身迅速出了房門。
從屏風後的盆架上取過一方乾淨的布巾,雲瀾回坐到*邊,爲璟擦拭着額上滲出的熱汗:“璟,我真得很羨慕你,被她全心全意的愛着!”他喃喃自語,璟處於昏迷中,自然聽不到,但他嘴裡卻發出微弱的囈語:“曦兒……曦兒……,別怪我,別怪我……,我……我也不想的……”
靜寂的屋裡,他的囈語聲雖細弱,但還是被雲瀾聽了見,“她怎會怨怪你呢?她要是知道你無端端地被自個的兄弟恨上,且一恨多年,恐怕除過心疼,再無其他!”
“曦兒,別走,你別走……別離開我……,煜是我的兄弟,他……他幼時遭遇的一切,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除過父王和母后,還有皇兄,恐怕所有知道他的人,都把他視作妖孽,視作不祥之人,他看似每日與我快樂地玩耍在一起,其實,其實他怕是心裡很不好受……
明知他犯下的錯事不可原諒,明知他死上十次百次也不爲過,可一想到他受得苦,我就下不去手啊……”淚水自璟的眼睛不停地淌着,雲瀾聽到璟的這些囈語,知曉璟這會怕是被夢境纏繞,心痛不已,但他幫不上什麼忙,唯有喚醒璟,讓他不再被那些痛苦的,傷心的夢纏繞,可任憑他輕喚,璟仍然沉睡不醒。
璟只覺自個忽冷忽熱,好似在冰火交替中生存着,累,不是身累,而是心很累!一邊是血濃於水的親情,一邊是至死不渝的愛情,他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兼顧?
愛人傷心,他會心痛,且痛徹骨髓!
手刃兄弟,他亦會心痛,那可是與他血脈相連的兄弟,是幼時對他多有愛護的兄弟,是失散在外,受了很多苦的兄弟!
殺死他,母后會傷心,皇兄會傷心,就是九泉之下的父皇,怕是也會心痛不已吧?
煎熬,璟在無盡的傷痛中備受煎熬!
多年的等待,多年的企盼,愛人迴歸,親人迴歸,其結果卻是……,雲瀾在這一刻,深深瞭解到璟心中的苦楚與傷痛。
良久,安順端着一碗湯藥進屋,“雲公子,這藥的溫度剛剛好,奴才服侍王爺喝下吧!”雲瀾放下布巾,轉過頭,接過安順手中的湯藥,道:“我來吧!”
然而,隨着時間一分一秒的劃過,碗裡的湯藥,看似少了很多,實則,卻沒被璟喝進幾口,“扶起王爺,讓他靠在你的肩上,我再給他喂幾口。”雲瀾喂進璟口中的湯藥,近乎一大半自璟嘴角涌出,“是。”安順應聲,扶起璟,讓其靠在自個的肩上,奈何即便這樣,雲瀾喂進璟口中的湯藥,還是自其嘴角流了出來,“雲公子,怎麼辦啊?王爺喝不進去湯藥,這樣下去,他的風寒何時才能好?”
雲瀾嘆了口氣,道:“咱們一天多喂他喝幾次湯藥,總會喝進去一些的。”說着,他起身將空碗放至桌上,“王爺身上的衣衫,沾染了不少湯藥,給他換身吧!”
“嗯。”安順應聲,輕放璟在chuang上躺好,起身便遵照雲瀾的話,到衣櫃取來乾淨的衣物,“我來幫你。”見安順一個人給璟換衣物有些吃力,雲瀾言語一句,逐至chuang邊幫忙。
晃眼兩日過去,凌曦這日終於感覺身子大好,起chuang後,在侍女服侍下漱洗好,就動身前往皇宮上早朝。
文武百官看到她出現,皆心生訝然。
向皇帝告假離京,而璟王在其離京後不久,也出了京城,數日後,二人與已辭官的雲相一起乘坐馬車返回,這事着實奇怪得緊!
尤其是那雲相,怎地又住進了璟王府?
還有,夜相與璟王既已回京,爲何連續兩日都未上早朝,今日,卻一人突然出現在早朝上,另一人依舊未現身?
對此,百官甚是不解。
早朝按部就班的進行着,散朝後,凌曦被軒帝留下到御書房議事。
步出大殿,前往御書房的宮道上,凌曦秀眉緊擰在一起。
他怎麼沒來上早朝?
是有什麼事耽擱了?還是身子不適?
直至身形出現在御書房門口,凌曦也沒想出璟爲何沒出現在今日的早朝上。
孫琦侍立在御書房門外,看到凌曦,忙躬身行禮,然後向軒帝通傳。
“夜卿家到了,快進來吧!”聽到孫琦的通傳聲,軒帝的聲音立時自御書房傳出。
輕推開門,凌曦步入,揖手道:“微臣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軒帝擡手,聲音溫和道:“夜卿家免禮,朕只要能活到瑾瑜成年就好!”萬歲?不過是些恭維話罷了,軒帝心裡一陣發苦。
凌曦謝恩,眼瞼微垂,道:“皇上的龍體會好起來的。”
“不說那些了,”軒帝苦笑了聲,擺擺手,道:“朕宣你到御書房,就是想問問你,朝中大臣中,哪個可派往甘州和濱州任州府一職,再有就是甘州的總兵,以及兵部尚書也得馬上任命。
”近半個月時間過去,御案後的皇帝竟還沒有安排大臣前往甘州、濱州任職?凌曦秀眉微蹙,想了想,擡頭看向軒帝,道:“皇上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軒帝搖頭,背靠在椅上,道:“你離開京城後,璟王跟着也離開了京城,朝中政事實在太多……”說着,軒帝幽嘆口氣,接道:“朕真不是個好皇帝,可朕這身子實在是負擔不起繁重的國事,加之太后近來身體也不好,朕爲之甚是憂心。夜卿家,璟王離開京城,可是去找你了?”正說國事,軒帝倏地話題一轉,又說起私事來,凌曦靜默片刻,道:“回皇上,這……”
瞧凌曦面上表情猶豫,似有些爲難,軒帝溫潤的眸子微微一閃,笑道:“想來夜卿家有難言之隱,算了,只當朕沒說剛纔的話。”明明知曉璟離京去找眼前這抹青衫,卻還要張口詢問對方,軒帝感到自己在對待璟的事情上,越來越不淡定。
不,或許說,於璟的事,他從來就未淡定過!
可是,他對璟返回京城的做法,如文武百官一般,亦生出不解。
雲瀾怎就也出京了?且與璟和眼前的青衫一同返京,並重新住進璟王府。
琢磨了兩日,軒帝始終不明璟的用意,從和他那晚的對話中,明明記掛的還是夜妖這少年,回來後,卻把雲瀾又帶回王府居住,他到底在做什麼?
“皇上,於璟王的事,微臣真得不知如何對您說起,所以,還請皇上見諒!”
凌曦揖手,神色間滿是認真。
斂回思緒,軒帝笑了笑,道:“夜卿家不必對朕剛纔的問話介懷,璟王雖是朕的兄弟,但他離京去做什麼事,亦或是去找什麼人,自有他的緣由,朕不該沒頭沒腦地問你!”凌曦輕淺一笑,未作言語。
“坐吧。”軒帝指着一把椅子,着凌曦坐下說話。
“謝皇上!”
凌曦揖手謝恩,然後步至椅旁就坐。
“夜卿家,朕聽說你有三位至交好友,文才武略都不錯,可有想過勸說他們一起爲我國效力?”凌曦與向衡宇、任飛雲,及鮑南城三人的關係,軒帝不說甚是瞭解,但僅他聽說的那些,也足以讓他生出惜才之心,見凌曦一直不說話,軒帝不由又道:“夜卿家,難道你那三位朋友只想過閒雲野鶴般的生活,不願成就一番事業?”頓了頓,他接道:“若真是這樣,夜卿家也不
必覺得爲難!”
凌曦道:“回皇上,微臣那三位知己好友,在得知微臣要前往洛城,爲朝國百姓效命,曾告知微臣,待他們安置好家人後,會來京城找微臣,進而着微臣引薦給皇上,好爲我朝國百姓謀福祉,昨日,微臣正好收到他們的來信,說他們已在來洛城的路上。”
“好,這真是太好了!等他們一到,夜卿家務必第一時間將他們引薦給朕。”一聽凌曦的話,軒帝的臉上盡顯喜色。
“皇上,有些話微臣想在今日與您說清楚,若是您覺得不妥,我會勸說他們離開京城。”垂眸琢磨片刻,凌曦覺得有必要與軒帝將向衡宇、任飛雲,鮑南城三人以前是雲國朝臣的事,講個明白,省得軒帝哪日從他人口中得知三人的往事,心生芥蒂。
軒帝臉上的笑容立時一滯,不解道:“夜卿家何出此言?”
“是這樣的,皇上……”凌曦言語淺淡,與軒帝一一道出向衡宇三人在雲國的種種,軒帝聽之後,略加思索,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個理朕還是曉得的。再說,夜卿家人品貴重,爲我朝國百姓做出不少善事,怎會引薦些別有用心之徒,入我朝爲官?朕相信他們,並會委以重任!”說出這些話,軒帝無一絲作假的成分在裡面,他信凌曦,加之聽凌曦道出向衡宇三人在雲國的往事後,他打心底欣賞三人的脾性,以及他們的處事原則。
皇帝疑心重,且剛愎自用,身爲朝臣,倘若再在朝中任職,終了多半難以善終。
這一刻,軒帝想到了聶繼業,想到了那個身爲雲國兩朝元老,對君王忠心耿耿的聶老將軍,心下禁不住惋惜。
多好的忠臣,卻被帝王猜疑,落得滿門被斬的下場。
久沒聽見軒帝繼續往下說,凌曦逐起身,揖手道:“皇上若再無其他事與微臣商議,那微臣便就此告辭。”軒帝擡起頭,望向她,道:“夜卿家稍等片刻,朕還有件事想與你說說。”
凌曦坐回椅上,道:“皇上請講。”
軒帝食指輕叩御案,面上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再有半月來月是霧國太后的壽誕,往年都是雲相代表我國前去祝賀,今年就有勞你了!”霧國?凌曦垂眸思索片刻,徐徐擡起頭,道:“微臣遵旨。”
“明ri你便動身吧,記得到了霧國後,一切多加小心!”軒帝起身,步出御案,叮囑凌曦。
“是,”凌曦自椅上站起,揖手應聲。
軒帝溫聲道:“坐,既然你明日便走,咱們這會就把你那三位好友的官職定下來!”凌曦點頭。
經過一番商議,最終兵部尚書、濱州州府、甘州州府,及甘州總兵一職,分別由向衡宇、任飛雲、李副將,還有鮑南城擔任。
由此不難看出,軒帝極其信任凌曦,從而對其三位知己好友未生半點猜疑之心!
待商妥好一切,凌曦起身與軒帝告辭,便出了御書房。
宮門口。
“雲瀾,你怎麼站在這啊?”行至宮門口,凌曦擡眼間就看到雲瀾,於是快走兩步,問道。
雲瀾望向她溫潤一笑,朝駐守在宮門口的侍衛說了句什麼,就迎上凌曦,溫聲道:“咱們邊走邊說吧!”凌曦笑着點點頭,和雲瀾並肩走在街上。
“雲瀾,你有事不妨與我直說。”過去半晌都不聽不見雲瀾說話,凌曦頓住腳,注視着雲瀾的眸子,問道:“是不是璟出什麼事了?”她聲音輕淺,但話語中卻滿是對璟的擔心。
“他病了,且病得不輕。”雲瀾先到夜府找凌曦,卻被下人告知凌曦上早朝尚未回府,於是,他就到了宮門口,向侍衛打聽凌曦有無出宮門,好巧不巧,凌曦的聲音在他問那侍衛話時響起。
他不知道來找凌曦是對是錯,可是璟自那日昏迷後,高燒是退了,但人卻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且昏迷的時間比清醒的時間長很多。
清醒時,也一句話不說,就那麼睜着眼睛,深陷自我的思緒中。
基於此,雲瀾決定找凌曦到王府看看璟。
有些話他不能說,但看着明明相愛的兩人,卻因他人的錯,彼此受着煎熬,他做不到視若無睹,所以纔會有今日的舉動。
“病了,他病了!”凌曦那日與璟和雲瀾分開後,回到府中在chuang上一躺,晃眼就是兩天,這兩天裡,身邊的侍女沒有對她提起一句府外發生的事,就是剛纔在御書房,也未聽軒帝說起璟有患病,理了理思緒,凌曦道:“皇上知道嗎?”
“有着侍衛進宮告知皇上,不過,只說染了小風寒,休息兩日就好。”
雲瀾出聲回凌曦。
“街上的百姓怕是也知道他生病了吧?”問出這話,凌曦心裡一陣發酸,不相干的百姓都知道他患病,而她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