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
冬至日,剛過亥時,天色已經漆黑如墨。白天一場大雪過後,照的整個大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各行早已歇業,街上空無人煙。原本沉靜的雪地上傳來嘎吱嘎吱的響動,一老一少兩個短衣男子一前一後悄悄進了墓園。說是墓園,其實是亂葬崗而已,大多數的屍體都是隨隨便便地就地掩埋,連一卷席子都沒有的也比比皆是。
“師傅,你說咱們會不會被人發現?”年輕人膽怯不已,悄悄問着老人。
“挖人墳墓又不是描畫繡花,怕就別幹!現在王家急着給兒子找個老婆,開價就是十兩銀子!你動作快點!”老人眯了眯眼睛,不耐煩地呵斥了一句。
年輕人不敢抱怨,握緊了手裡的鐵鍬,卻又下意識地站住腳步擡頭望向天空,黑壓壓的烏雲沉沉籠罩,一絲的月色都瞧不見,一陣陰風颳過來,手中的風燈似乎隨時都可能熄滅,讓人不由自主渾身發毛。
若不是這買賣一本萬利,他纔不會大半夜冒着風雪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一般的盜墓賊都是衝着達官貴人或豪門富戶墓中的古董玉器而去,而這一老一少卻反其道而行,不選擇高門大戶的家墓,反而不辭辛苦跑到這個極爲破舊的無名墓園來。這全是因爲大周貴族普遍迷信於風水,爲了不讓家族出現孤墳而影響家宅後代的昌盛,便千方百計地爲未婚去世的子女配冥婚,所以這一老一少纔會出現在這裡,他們獲得年輕的女性屍體後,將會冠上假籍貫和清白身世轉手賣出,真正一本萬利。
經驗豐富的老人最先發現一個新墓,興奮地道:“這個挖出來看看!”
年輕人不敢反抗師傅,一鐵鍬又一鐵鍬地挖下去,終於將墓挖開,裡面沒有棺材,只有一卷破草蓆,他壯着膽子去掀開草蓆,裡面赫然躺着一個人。提了燈籠一瞧,這人頭髮一綹一綹結在一起披散着,滿頭滿臉全是血,根本看不出本來的面目,卻也能勉強看出是個身形嬌小的女子。待看清她身上的衣服到處破損,觸目驚心的都是可怕傷痕後,一陣血腥夾雜着惡臭險些薰得年輕男子當場吐出來。
在旁邊蹲着抽水煙的老人瞪大眼睛,連連搖頭:“這個不好!身上打成這個樣子很難收拾,再找!”
年輕人嘆了口氣,胡亂灑了兩把土下去,立刻丟下這個墓,亦步亦趨地跟着老人另尋別處。
老人正低頭捻着泥土,揣測埋下去的時辰,卻突然聽見素來膽小的徒弟慘叫一聲,他忙不迭地回頭低斥:“蠢東西,你想把人都叫來啊!”
年輕人驚恐地瞪着不遠處,手上的風燈啪地一聲落在了地上,另一隻手連鐵鍬都拿不穩,一個勁兒地顫抖:“那邊……那……”
老人順着他的眼神望去,卻見到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走過來。
潔白的雪地上,這人走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又一個血腳印,觸目驚心。她每走一步,身上就有血水滲出,各種新舊不一的傷口,混着黑紅的污漬慘不忍睹,身上幾乎沒一個地方能看了。她走得搖搖晃晃,彷彿整個身軀都是僵硬的。
更可怕的是,這個人分明是從剛纔被他們挖開的墓裡爬出來的。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驚破天際,老人不顧一切地率先衝了出去:“鬼!鬼啊!”
年輕人像是被這一聲驚醒,魂飛魄散地一把丟下鐵鍬,沒命地跟在他師傅身後一起狂奔而逃,他們幾乎用盡了這輩子吃奶的力氣逃命,壓根沒有看到在他們飛奔而逃後,剛剛那個腳步蹣跚的“鬼魅”已經倒在了地上。
江小樓勉強走了幾步之後,再也無力支撐過於虛弱的身體,一下子栽倒在雪地上。
緊接着,她輕輕向那兩個人奔逃的背影伸出手去,輕輕呢喃着:救救我,救救我……我還沒有死啊……
可惜那兩個人過於恐懼,根本不會回頭來仔細聽她到底在說什麼。
江小樓渾身的衣物無比單薄,到處傷痕累累,一沾上冰冷的雪地,她幾乎疼得無以復加。突然有什麼東西落在眼睫,她扇扇睫毛,才發現是雪,下意識地擡起眼睛看天,只見點點雪花落下來。
強撐着的一點意識漸漸渙散。
驀地,她想起七年前的一日,那時候她的父親還在世,她依舊是江家閨秀。父親帶着她來到至交秦家,她第一次見到了秦家公子秦思。桃花林中,細雨飄飄,父親親自鼓琴、秦思持劍起舞,她且笑且看。多年過去,父親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但她依舊記得那首曲子的唱詞……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她知道父親特意選的曲子叫桃夭,年幼懵懂的她以爲父親是希望她像春日驕陽下桃花那樣鮮豔、美麗,後來在大哥的打趣之下方纔知曉,他是用桃樹的枝葉茂盛、果實累累來比喻婚姻生活的幸福美滿,一切都含着慈愛的父親對女兒婚事的殷切期待。
父親是要將她許嫁給秦思,縱然年紀小,她也不禁兩頰飛紅,目光躲閃,在夭夭桃實、灼灼花枝的襯托下,人若桃花,兩相輝映,大哥見她害羞,扶着桃樹笑得打跌,幾乎驚落了一樹桃花。
後來,灼灼的桃花彷彿是春天的火,漸漸燃起她莫名的相思,那少年在江家走過許多回,既俊雅,又溫柔,每次相遇時,他微微一笑,就捉住了她的靈魂。
“他終有一日要來娶我。”她這樣溫柔地等待,夏蟬唱完了,秋雁飛過了,終於聽到訂婚的確切消息。那一日,父親和大哥的每一言她都隔窗聽見了,心兒一如活蹦亂跳的小鹿,她幾乎擔心那心臟會不受控制地跳出來。
然而,父親的身體卻漸漸虛弱下去,終於一病不起,大哥江晚風遠行經商,不放心她一人在家,小心翼翼地將她託付給秦家,年僅十三歲的江小樓帶着十萬兩嫁妝成爲秦府嬌客。初始未來公婆慈愛,秦思呵護,她自以爲找到今生依靠,竟在秦家落難之時傻得將十萬兩盡數交出,解了秦家燃眉之急。待得秦思以一介商賈之子取得當朝探花郎,往來皆是達官貴人,她的世界一夕風雲變色。
“大周名門相互聯姻,都會有彼此利益上的聯繫,也會互相照拂和庇護,我雖是當朝探花,卻也孤掌難鳴。若是迎娶名門之女,對我的仕途大有進益!”溫文爾雅的秦思一臉理所當然,“小樓,我未來的夫人將是御史千金,真正的名門淑女,當然我也不會棄你不顧,這秦府自會給你一席之地,讓你今生有靠。”
在強勢的秦家面前,江小樓一介弱女子退讓了,她讓出正妻之位,十萬兩銀子的付出僅能在秦家勉強暫居。可這並不是結局,而是她苦難的開始。隨着她變得越發美麗奪目,秦思爲步步高昇,竟要將她獻給權勢煊赫的紫衣侯蕭冠雪爲妾。她不肯依從,偷偷帶着乳孃逃出秦府想要去尋江晚風,卻半路被秦家抓回來。她百般懇求皆無效果,秦家人虎狼之心終於暴露,把她相依爲命的乳孃活活打死,又將她餓了三天,硬生生綁着塞入轎中送到侯府。
蕭冠雪府中萬紫千紅,羣芳無數,數不盡的明爭暗鬥、互相傾軋,江小樓還未承歡就已失寵。遠在異鄉的兄長江晚風終於得知真相,千里迢迢來贖回妹妹,卻被紫衣侯命人趕出府去。江晚風不服,一狀告到京兆府衙門,奈何他不過一介商人,怎能鬥得過權勢滔天的紫衣侯。八十個板子下去,硬生生送了他的性命,也讓江小樓徹底失去了希望。
得知兄長死訊之時,江小樓正如奴婢跪在一羣達官顯貴中倒酒,因爲難以壓抑心頭悲痛憤恨不小心傾倒了酒盞,險些被蕭冠雪命人拖出去杖斃,裴宣不過無意瞧她一眼,蕭冠雪便哈哈一笑將她送出了手。
裴宣帶她回府,卻認定她是蕭冠雪演得一場苦肉計。全府上下將她視爲間諜,處處監視、暗暗提防、動輒打罵,她過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幾度面臨死境。又過了一年,爲迎嘉年公主入府,將軍肅清府中無用女子,她自請離去,裴宣卻毫不理會她的苦苦哀求,隨手將她賣入國色天香樓。
一步一步,江小樓終於被這些男人逼着走到了絕境。
鴇母用盡一切手段逼迫,江小樓寧死不從,以至於被毒打得渾身是傷,半月後她高燒不退,最終被人一張破席裹了扔到亂葬崗。
人間如此冰冷,世人如此狠心,她從畏懼害怕到心如死灰,所有希望一起破滅。
江小樓閉上眼睛,任由潔白的雪花落在眼睫上,融成一道道淚痕……
父親,大哥,我好想你們,小樓好想你們,好想去找你們。
可就這樣死了,她不甘心。如果她死了,誰向那些刻薄寡恩、心狠手辣的人討回一個公道?
依稀中,父親的笑容浮現在她的眼前,那時候他拉着她的手:小樓,要心地善良,凡事忍耐,做個宜室宜家的好媳婦。
依稀中,大哥臨行之前的模樣歷歷在目,倔強的少年眼圈發紅:小樓,哥哥要出遠門,不能將你帶在身邊,但哥哥一定會來找你!到時候我們兄妹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親人的叮囑言猶在耳,她自問對得起所有人,可爲何老天讓她落到今日下場。
如果這樣死去,如何面對慘死的大哥,如何面對失望的父親,如何能面對自己任人糟蹋的人生?
恐懼到了極致,到最後反而就不再害怕。
黑暗中,江小樓掐住手掌命令自己:我還只有十七歲,不能死,無論如何不能死。
當雪花再一次落在她乾渴到裂開的脣上,她瞪大眼睛盯着天空,漆黑的眼睛有一團光在燃燒,堅定犀利一直燒到她心深處去。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她不會死,也不能死,她要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活得健健康康,親手向那些將她逼入絕境的人討回公道。
老天爺,你既放我一條生路,就請你一併換掉我的心臟,給我一副鐵石心腸,我會笑着看害我的人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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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俗的名字是編輯起的,請大家不要客氣地去砸她家窗戶。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看完庶女有毒還沒有變成漢尼拔的心地純善的渣妹們,嗯,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