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江小樓藉口複診,親自來到藥館看病。金玉當然派人死死盯着,江小樓卻並不在意。王大夫聽說江小樓覺得藥效太慢,便又按照她的要求重開藥方,多添了幾味藥。從藥館出來,馬車剛剛走到巷口,卻突然聽到一陣喧譁之聲。小蝶掀開車簾,只見到四五個黑衣男子正圍攏在一起,對着一個蜷縮在地的少年拳打腳踢,不由面色一變,道:“小姐,外面有人打架!”
江小樓微微皺眉,道:“不要多管閒事。”話一出口,她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看了那少年一眼,瞬間鎮住。
那少年的眼神充滿憤恨、刻毒,但無一絲求饒、哀求之意。他被打成這樣,竟然悶聲不吭,甚至不願向打手求饒。
少年倔強的神情竟然和自己當初的絕望糅合在了一起。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聽見了自己果斷的聲音:“停車。”
車伕受命去阻止那羣打手,那些人本不想理會,車伕一擡手丟過來一錠銀子:“我家小姐說了,立刻放了這小子!”
領頭的用牙齒咬了咬銀子,嘿嘿一笑,卻還不忘狠狠踹了那少年一腳:“狗東西,下次可把眼睛放亮點,再敢到酒樓偷吃的就宰了你!咱們走!”說完,帶着人揚長而去。
江小樓注視着那少年,這世界很殘酷,從前她也被人這樣殘酷的對待過,那種被人刺在心口,一刀一刀又一刀的痛苦,誰也沒有比她更能體會的了。
車伕立刻上去攙扶起少年,少年掙起了半身,只聽“哇”的一聲,他竟然一口噴了血出來,將車伕兜頭兜腦噴了一臉。車伕立刻後退一步,少年仰頭摔倒在地上,整個人如同散架了一樣。小蝶被地上那斑斑血跡驚到了,頓時驚呼一聲,江小樓卻筆直朝他走去。
少年原本靜閉着的眼,在江小樓走近的一瞬猛地睜開了。
他的面容灰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身上血跡斑斑,傷痕累累,一雙眼睛的形狀卻如同柳葉,眼尾上挑極爲漂亮,只是此刻他眼睛裡的恨意如同冬天夜裡的火種一般熊熊燃燒着。
那雙黑幽幽的眼落在江小樓的臉上,盯了一刻,嘴角冰涼涼的露出個冽然的笑意,滿是譏諷:“多管閒事。”
真是狼心狗肺,小蝶怒聲呵斥道:“真是個沒教養的東西,我家小姐好心救你——”
剛纔還奄奄一息的少年掙扎着慢慢爬了起來,有一瞬間江小樓幾乎以爲他會再次倒下,可是他沒有,縱然身形搖搖欲墜,呼吸也變得像是破舊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可他還是頑強地站了起來。
江小樓低聲道:“那些人爲什麼要打你?”
少年諷刺地看着她,聲音如同啐了冰雪:“因爲我偷東西吃,現在知道了吧,你救的是個小偷,是個狗雜種!”
他一直是個狗雜種,從小就是,父親拋棄了他們,娘熬不下去便做了私娼,接客的時候防止他哭鬧不休,便將他鎖在狹小的木箱子裡,只留下一個孔洞呼吸。後來,他娘因爲酗酒不節制死了,從此之後他就變成了所有人嘴巴里的狗雜種,必須在爛泥堆裡面打滾,跟叫花子搶奪殘羹冷炙,甚至還要和狗搶奪骨頭。每天唯一的感覺就是餓,餓得前心貼後背,餓得恨不能吃人。
七歲的時候,廟裡賣字的顧秀才收容了他。從那天起,他成了秀才的兒子。他天生有着非凡的才能,過目便能記下整本的文章,凡是看過的書可以一字不差地倒背出來,顧秀才欣喜若狂,拼了命地逼着他念書。最終,他以秀才親生子的身份參加考試,一步步得上青雲,十六歲便贏得皇帝欽點頭名狀元,成爲世人眼中的傳奇。然而在關鍵時候卻被人舉報他出生賤籍,不能參加科舉考試。若非是太后壽誕大赦天下,他已經被推上刑場砍了頭。儘管如此,他也落了一個功名作廢,永不錄用的下場。顧秀才滿心指望鹹魚翻身,急火攻心撒手而去,他再次成爲不名一文的乞丐。這一回,他比從前更慘,因爲那些在考場上輸給他的名門子弟,一個個都在等着找麻煩。
他能熬得過飢腸轆轆,熬得過白眼諷刺,熬得過高燒之時無處容身,熬得過毫無緣由被人毒打折磨,橫豎這些他都毫不在意。那老秀才從來不曾給過他半分溫暖,存的根本是奇貨可居的心思,在這個世上他感覺不到溫暖,感覺不到希望,甚至感覺不到活着。飢寒交迫,忍;疼痛入骨,忍;羞辱折磨,忍。在這樣的人生中,他一天天變得麻木,變得冷漠,他不需要溫暖,不需要寬容,更不需要那些廉價的同情心。尤其是那些身嬌肉貴的女人,在街邊看到他捱打,經常有人會多管閒事。
他到底年少,骨子裡倔強無比,恨人同情更恨人輕易踐踏他的尊嚴,而眼前的少女看着他,神色莫名變幻不定,那複雜的眼神叫他沒來由的心生煩躁。
又來了,這些人爲了表示自己的善心而伸出手救人,隨隨便便給一塊銀子便要他當作天大的恩典,最好是跪在地上叩頭纔好。每一個都是這樣,不是爲了幫助他,而是迫不及待地彰顯自己的善良。
他低賤,卑劣,那些人骨子裡比他還要卑鄙無恥。
江小樓吩咐小蝶幾句話,小蝶低聲道:“小姐,您何苦跟這種不知道好歹的人說話。”
江小樓失笑,小蝶是個善心的好丫頭,明明最先想要幫忙的人是她,她輕輕一嘆,道:“去吧。”
小蝶動作很快,很快去馬車上取了點心過來,正要吩咐車伕送過去,江小樓卻從她手中接過,將匣子推到他的面前。
少年一動不動,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這雙眸子極爲狹長,本該是漫天的明澈,卻隱現戾氣和兇狠。饒是污垢滿身,他那一雙眼,終是直擊人的心扉。
少年驚於江小樓的專注,瞬間一縷髒亂的頭髮垂落而下,擋住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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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樓只是淡淡一笑:“不是餓了嗎?”
少年的手頓了一會兒,竟然真的接過匣子,翻出裡面的核桃酥,狼吞虎嚥地吞下去。
天色已經黑了,家家戶戶亮起了燭火,青石磚面上有朦朧的光影,江小樓看了少年一眼:“我讓人送你去看大夫。”
“不必費心。”少年冷淡地說,聲音裡有一絲與聲音不相符的滄桑。
小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幾天沒吃飯了?”
“五天。”他的語氣很平常,經常沒飯吃這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他說到這裡,突然盯着江小樓:“你瞧不起一個小偷?”
“我爲什麼要瞧不起你?”江小樓微笑,認真地說,“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可能也會這麼幹。”
這些年來,他被打磨得冷熱不侵、憤世嫉俗,卻又必須屈辱地活着。現在目標是活下去,爲此不惜去偷、去搶。
她的目標是報仇雪恨,爲此也不惜去偷、去搶,只不過,她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仇人的性命。
“是麼?”少年的聲音又恢復了冷淡的語氣。
“是啊,只不過我比你運氣好,我是個女人,總有謀生的法子。”江小樓輕聲地嘆息着。出賣尊嚴和出賣身體,誰也不比誰更高尚。
“你這是在炫耀?”少年挑高了眼睛看她,漂亮的眼睛永遠帶着一種嘲諷世人的神情。
小蝶在一旁督促道:“小姐,咱們該走了,回去晚了耽擱表演。”
江小樓看着少年沒有動:“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沒有想到這世上還有人關心他叫什麼,微微一皺眉便回答道:“我叫顧流年。”他娘沒有給他起名,他不過是偶然從顧秀才口中聽說一句流年易逝的陳腔濫調,於是給自己起名叫顧流年。
少年的聲音透露出一股濃重的絕望之氣,卻又有一種張揚和決絕。那是一種獨行人間的孤憤與偏激,如同一隻不知世間險惡的雛鳥,縱身一躍,以爲自己得上青雲,卻不知跌下來的時候頭破血流無可避免。
江小樓當下只是點頭道:“哦,原來你叫顧流年。”
小蝶再一次提醒:“小姐,咱們該回去了。”
江小樓並不理會,反倒眉梢微揚,眸子粲然:“大丈夫立身處世,縱萬刃加身亦是面不改色,何必在意一時得失,我要走了,你保重吧。”
顧流年收穫過無數目光,絕大多數是同情和憐憫,這已經是最善意的,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用看同類的眼神看着他。
沒錯,就是同類。她的神情不驕不躁神態自若,彷彿在說,瞧,我們都是一樣的。一個人最渴望的就是有人理解你,如果有人肯給予理解和包容,你會覺得活在這個世上也不是那麼糟糕。
江小樓上了馬車,車伕塞給顧流年一袋銀子:“小姐說,這是她借給朋友的。”說完,他嘴巴里忍不住唸叨:“小姐真是鬧不清,跟個乞丐做朋友,瘋了!”
顧流年看着馬車遠去,胸口鬱氣輸出,突然輕輕一笑。
你說的不錯,世人皆看不起我顧流年,但終有一日,定要他們看着我如何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爬到最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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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流年,是以我最愛的一位武俠人物爲原型,哈哈哈,大家應該猜得到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