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朝陽初升，在天邊暈開了一團緋紅的胭脂色，像極了女子嬌羞時的臉頰。蝶吟睜開朦朦睡眼，起身卻見水沁煙立在艙外。蝶吟披上外衣，撩起竹簾，走將出來。
“一夜未睡麼？”
蝶吟輕聲問，玉眸落在了水沁煙那早被朝露沁透的淡紫青衫。
水沁煙溫柔的笑着，眸光卻捨不得放過掠過的每一絲景緻。
“你也不是一樣。”
蝶吟輕嘆，從懷中取出短笛，輕輕摩挲玉眸繾綣。
“煙，我只能靠你了……”
水沁煙微微嘆氣，眸子再也鎖不上那些幽致的景色，略略繾綣，落於虛無。暗暗心道：
“命該如此，躲是躲不掉的……”
水沁煙轉身，對蝶吟微微一笑，輕輕握住蝶吟的手，冰涼。柔聲道：
“我會盡力的。”
蝶吟望着水沁煙，隱隱約約覺得水沁煙似乎知道些什麼，但什麼也沒問，任憑那畫舫載着，掠過兩岸的風景，心思卻早被那漫天的黃沙傾覆。
“煙，你也知我，除了箜篌，我對其他樂器一竅不通，故而也未嘗吹響這支短笛，而你可是樣樣精通……”
蝶吟坐在水沁煙身旁，輕輕品着杯中清茗，將短笛遞到水沁煙面前。水沁煙望着蝶吟懇求的眼神，又望了望這短笛，不禁苦笑搖頭，心道：
“你這蝴蝶，要定了我的老命不成。”
水沁煙將短笛推回給蝶吟，搖搖頭，水沁煙看到蝶吟悲傷的神色，不忍見，眸色轉向窗外的兩岸翠綠望去。淡淡說道：
“這笛子縈繫了太深的情怨，我是奏不響的，若想奏響此笛還需這笛子所縈繫的男女來吹奏。”
聽了水沁煙的話，蝶吟癡癡的望着手中的短笛，緩緩將短笛放在脣邊試了試，不禁苦笑道：
“果然還是不行……”
水沁煙微微笑着，賞着船外的青山綠水，偶爾眉目輕挑，眸色鎖在那白雲之上，九重天際。
“煙，你說這扇面所畫是我的夙緣嗎？”
蝶吟緊緊的握着從盈彩宮取出的團扇，扇依舊還是那扇，畫依舊也是那畫，蝶吟輕輕拂過扇面，撫着遠處的那人，滿目憐愛。當她在盈彩宮再度執起團扇的時候，便驚人的發現團扇上所繪的圖景竟與自己在天河中看到的異象如出一轍。她當時也懷疑，可終還是不信那天河異象中的景象，相信一切不過是巧合罷了……
“蝶，你當真要尋得真相嗎？儘管代價是萬劫不復？”
蝶吟望着水沁煙，水沁煙依舊望着兩岸的風景，神色波瀾不起。蝶吟苦笑一聲，朗聲道：
“當然，什麼萬劫不復，與其讓今後的日子在後悔中虛度，倒不如尋得真相萬劫不復、灰飛煙滅來得痛快！”
水沁煙忽然凝上了雙眸，眉間散出幾縷悲傷，淡淡的說道：
“蝶，我……會幫你的……”
水沁煙起身來到窗前，蝶袖輕揮，眨眼之時二人已身在大漠。
二人望着滿目的黃沙漫天飛舞，烈日當頭，幾支早已枯萎了不知多久的枯枝橫七豎八的橫在遠處，偶爾幾隻蠍蟲快速掠過，留下一條條細小的痕跡。
望着滿目黃沙，蝶吟回眸望着水沁煙，水沁煙的神情很悲傷，卻又釋然。
“煙，謝謝你。”
蝶吟拉着水沁煙的手，一絲冰冷傳入掌心，不知是自己的溫度，還是水沁煙的溫度。
水沁煙垂眸搖頭苦笑，道：
“親手將自己的好友葬入情冢，有何面目領謝呢……”
蝶吟緊緊的握着水沁煙的手，卻越發覺的冰冷刺骨。
“煙，我是自願的，我不悔！”
水沁煙微微嘆氣，望向蝶吟身後，輕聲道：
“我也只能幫你到這裡，之後的路，靠你自己了……”
蝶吟回眸，是他，是他！蝶吟日思夜想的他！蝶吟飛奔過去，水沁煙卻凝上了雙眸，她知道，那，不是人。
蝶吟撲空了，她穿過了男子的身體，蝶吟詫異的回首，卻見男子無奈的笑着。男子張了張嘴，似是說了些什麼，蝶吟，聽不到。
蝶吟忽的泣不成聲，踉蹌回到水沁煙身邊，哀求道：
“煙，我求你，我求你讓我聽到他在說什麼！”
天邊幾行老雁哀鳴而過，陣風捲起一陣黃沙，迷住了天地，卻迷不住此時他們三者的眸子。
水沁煙搖搖頭，望向那男子，似是最後的請求，輕聲道：
“你一定要這樣做嗎？輪迴去不就好了嗎？”
男子只是微笑，略略透明的眸子裡閃着些許哀愁更多的是請求。蝶吟突然跪在水沁煙足下，悽聲乞求。
水沁煙微微蹙眉，貝齒緊緊的咬着櫻脣，凝眸，素指凝氣在蝶吟眉心輕觸，蝶吟只聽水沁煙低聲悲慼道：
“蝶，只能維持半盞茶的時間，你……我盡力了……”
蝶吟擡眸悽然一笑，望着水沁煙那雙絕塵的眸子閃爍着無盡的悲痛，輕聲道：
“煙，難爲你了……”
水沁煙緊緊閉上雙眸，別過頭，不再答話。
“蝶……”
蝶吟回眸，玉眸中滿含淚水，她聽到了，終於聽到了。
“謝謝你讓蝶能聽到我的聲音，謝謝。”
男子向水沁煙微微欠身，表示謝意，水沁煙搖搖頭，轉過身，輕聲道：
“時間不多……你，好自爲之……”
水沁煙拂袖，化作一道白光瞬間消逝，唯餘淡淡沉香。
“蝶，真的是時間不多，你聽我說……”
蝶吟泣無聲，望着男子用力點頭。男子微微笑着，如若溫良美玉。
“蝶，我想你已忘了我，在你爲投胎爲仙之前的事，想來你已忘了。
蝶，前世你是一隻彩蝶，剛剛出生時，還是一條小青蟲，不小心墜在了地上，我就是你旁邊的那一株萱草，在你出生之前，我就知道，你歷盡了這一世，便可成仙了。我還知道，那老樹的預言，說是我跟你有着一世的夙緣，我將被你吃掉，死在你手上。但我依舊日日夜夜都仰望着你，期盼着你的降生，我想那時我就愛上你了。
見到你跌落在我身邊，我又驚又喜，我怕你就這樣在我面前死去，而我，卻連哭的權利都沒有。然而你沒有死去，我看着你蠕動着身體，緩緩的睜開眼，你望着我，大眼睛眨啊眨，好可愛。我知道，你餓了。你向我爬過來，張開你的嘴，你的嘴好小，好可愛……
我們便成爲了一個整體，我感到很幸福。我這一世結束了，但是卻不想去投胎，我的魂飄着，在你身邊，看着你結了繭，看着你破繭而出。
你知道嗎，你真的好美，我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蝶。也許，正因爲太美，所以釀下了災禍，你被人捉了去，殘忍的風乾。我哭泣，我想救你，可是，我卻只能狠狠的將風灌進他的衣襟……
你就這樣在我眼前死去，而我依舊是連哭的權利都沒有……
蝶，我知道，你就要成仙了，我很開心，卻更傷心，因爲那樣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不想見不到你，我躲避着鬼卒的追捕，冒着灰飛煙滅的危險飛上了仙界。天可憐見，我再次見到了你。那時你還是剛剛開始學飛的小蝴蝶。
剛剛開始飛的時候，就跌的很慘，可你從來都不哭，嘻嘻的笑着，爬起來，再次起飛。我來到你身邊，讓你可以乘着我的魂魄飛翔，也就是那時，佛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允我在你身邊千載，來了卻我心中的夙願，然後便讓我轉世爲人，我很想喜極而泣，可……我卻沒有眼淚。那刻起，我便成了你身邊的那一抹輕風。
時間好快，馬上就到了投胎的時日，我無可奈何，才現身在你面前。蝶，有句話我藏了太久太久了，我怕在沒有機會和你說了，蝶，我，愛你……”
蝶吟一直聽着男子輕訴，淚剛涌出，就被風帶走，不留一絲痕跡，唯有那一雙紅腫的玉眸證明淚曾涌出過……蝶吟很想抓住男子的衣襟，卻伸手成空。
“蝶，不要哭，我就要消失去投胎了，在消失之前，我想看到的是你的笑容……你最美的笑容……”
蝶吟看着男子愈加透明的身體，慌了，她很想抱住男子，也想用仙術來控制，可是男子還是一點點的在慢慢消失。
“蝶，對不起，我必須離開了，請原諒我，蝶，我和佛祖的約定是守在你身邊千年，然後投胎爲人，再次投胎的我將忘記所有，蝶，請原諒我，雖然我不想忘記你，可……蝶原諒我吧，原諒我連一個擁抱都不能給你……蝶……”
“不要！我不要你走！你不是愛我嗎？爲什麼不留下來？別走！你回來，你回來啊！你不是說愛我的嗎！你不是說愛我嗎！你不是說愛我嗎……”
蝶吟跪在男子消失的地方悲慟不已，忽然一滴晶瑩的淚珠落在蝶吟掌心，灼熱，瞬間凝成了晶瑩的寶石。
蝶吟望着掌心凝成寶石的淚滴，凝上了玉眸，緊緊將它握在掌心。良久蝶吟猛的睜開眼，回眸向着大漠深處望去，一聲嬰兒啼哭刺破了她的心。
蝶吟望着那個方向，悽然一笑，道：
“煙，我終於明白你的感受了。因爲，我也欠了他，欠了他一個微笑……煙，不管今生他記不記得我，我都跟定他了！”
蝶吟攥緊了掌心的那滴淚，向着那嬰兒啼哭的地方飛去，不顧身後漫天碎落的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