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空異常地陰沉,滾滾烏雲將建成金字塔狀的雨氣隔離系統重重包圍,世界似乎只剩下了黑白兩色。可肖恩享用早餐的愉快心情,並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這種天氣,早幾百年前就頻頻出現了,如果在幾百年後的今天,反而看不到,那才令人心慌意亂。畢竟,人,如同許多動物一樣,只有在熟悉的環境中,才能過得悠然自得。
將這份悠然自得加以破壞的,是穆爾和跟在他身後的兩個武裝衛兵,還有一個大半張臉都隱藏在金屬面具背後的女人。
走在最前面的穆爾進入房間時,並沒有因爲門板的消失而作出任何反應,就像肖恩預料地那樣,穆爾並不打算爲此而指責他,不過,穆爾並沒有及時派人來修理,讓肖恩付出隱私權不再受保護的代價,或許就是對肖恩的小小懲罰了。
“肖恩,或許你應該等到換完身體再吃,這樣,這頓早餐就不會隨着你的身體一起被扔進垃圾桶裡了。”穆爾看了一眼桌子上,殘留着各種食物殘渣的餐具。
шшш▪ ttκΛ n▪ ¢○ “他爲我服務了五十多年,在和他道別前,我想至少該讓他飽餐一頓。”肖恩將玻璃杯裡的最後一口牛奶傾倒進嘴裡,站了起來,“我已經準備好了。”
穆爾上下掃了肖恩一眼,“穿着你來這裡的時候所穿的衣服,我想也是道別的必要內容了?”
“當然。穆爾,我是個保守的人,如果我這具身體要像死人一樣被毀去,至少也要像死人那樣穿戴整齊。”肖恩微微一笑,雙手分別抓住風衣並沒有扣起來的兩邊排扣邊緣,大幅度地張開,又合攏起來,“順帶一提,這件風衣是我最喜歡的衣服,它在五年前已經成爲絕版貨了,我正煩惱着要不要讓它跟着我的身體一起去見上帝呢。”
對穆爾來說,這件風衣,到底是不是絕版貨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風衣裡面沒有槍。
穆爾指了指站在他身邊的女人,“南希·安德森,她是我的醫生,同時也是即將要替你做手術的醫生。”
“你好!南希小姐……我的性命就交給你了!”肖恩將一隻手伸到南希面前,熱情地說。他本想習慣性地讚美一下對方的容貌,但總算及時止住了,沒有說漏嘴。
“我會盡力而爲的,肖恩先生。”南希只是用一個柔軟的手指尖碰了一下肖恩的大手,她的手有些顫抖。
“走吧,去手術室。”穆爾說。
花園中心附近的樹林中,有一塊很不起眼的泥土地,在長和寬都不超過四米的範圍內,沒有栽種任何植物。走在最前面的穆爾,在這裡停了下來,兩個衛兵和醫生也止住了腳步。穆爾對一個衛兵做了一個很特殊的手勢,衛兵的手立即摸到別在褲腰帶的一個方型裝置上,按下上面的一個按鈕。
隨即,低沉的齒輪轉動聲從地底下冒了出來,與此同時,泥地中心一個長方形區域不斷往下凹陷,每下降一定距離,長方形就有一部分停止下陷之勢,不到半分鐘,長方形徹底化成爲一道下行的樓梯,齒輪轉動聲也停止了。
穆爾吩咐兩個衛兵留守在入口,讓肖恩跟隨他和南希下去。肖恩下去前,瞄了一眼遠處,那裡有一個灌木叢,他的槍就藏在茂密的枝葉中。
依照他原本地盤算,他現在已經可以設法去取槍,然後與穆爾翻臉了,可他看了一眼兩個衛兵腰間的N16以及在一旁凝視着他,讓他走在他前面的穆爾,肖恩不得不臨時改變計劃,跟在南希身後,走下樓梯。肖恩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對他來說,一下子對付三個人,不是難度太高,而是根本不可能。
走到樓梯最底,越過南希的肩膀,可以看到幾支亮度極低的燈管,看來手術室即便沒人的時候,這幾支燈管也不會熄滅。就是藉着這幾支燈管散發出來的黯淡光芒,南希繞過了兩個手推車,走到一個地方,打開牆壁上的照明開關。鑲嵌在天花板內的,三盞相互形成三角型的能源燈,散發出足以媲美陽光的光芒,手術室瞬間由黑夜變成了白天。
這個房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規則的形狀,令肖恩一時之間很難憑藉感覺判斷它的面積。左邊一面牆壁,被兩個並排擺放的,快要頂到天花板的大櫃子完全佔滿了。從櫃子的厚度來看,將人頭存放在裡面完全沒有問題,儘管肖恩很想立即走過去,打開關閉着的櫃門一看究竟,但他忍住了,即便他可以把穆爾當成空氣,穆爾可不會把他當成空氣。
前方那面牆上,擺着兩個大藥櫃,將藥櫃分成十幾層的隔板上,擺放着成千上萬個大大小小的藥瓶,以及裝着不同顏色的藥水的玻璃瓶子。有一些比較大的瓶子裡,還泡着一些毛絨絨的生物,仔細觀察,那些泡在液體裡的生物竟然還會動,肖恩瞥了穆爾一眼,不管那是什麼藥水,他希望它只會使用在穆爾身上。
想要將前面那面牆壁完全納入視野,需要往左或是往右走幾步,因爲矗立在房間中央的,一個從地板連接到天花板的大型裝置會阻擋視線。這個大型裝置的外層,有一部分由透明材料構成,透過這些透明材料往裡面看,可以看到能源供能設備,看來,包括照明設備在內,這個手術室所使用到的能源,十有八九就是由這個供能設備提供的了。
另外,兩面歪歪斜斜的牆壁上,各有一扇門。其中一扇門旁邊設有一個衣帽間,上面的是清一色的白大褂,就像南希身上穿的那件款式一樣。
“南希,我想我的朋友需要先檢查一下身體,你認爲呢?”穆爾雙手懷抱在胸前,兩根手指來回彈動,點在自己腋下。
“這是例行程序,肖恩先生,請跟我來吧。”南希說完,就朝着其中一扇門走去。
肖恩瞥了穆爾一眼,假如此時對穆爾暴起攻擊,說不定是個機會。可穆爾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肖恩經過閃電般地權衡,還是忍住了,轉身跟上了南希。儘管肖恩對通過徒手搏擊制服穆爾相當有信心,但那需要時間。據他調查所得到的珍稀資料表明,穆爾能在貧民窟爬到今天的地位,智慧僅僅是其次,主要靠地還是拳頭。此外,守在上面的兩個武裝衛兵和南希,也不會站在一旁看戲。他還需要尋找到更好的時機,以期一擊即中。
南希帶他進入的這間房,面積遠比剛纔那間大得多,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臺臺面板上顯示着許多數據,還有許多按鈕的大型設備。最爲令人矚目的,是擺放在房間中央的,一臺以一個球體,結合一個長方體作爲外觀的設備。其中,球體部分純粹由透明材料構成。長方體部分靠近球體的位置有一扇門,從這扇門進去,然後走進球體當中,像海洋公園裡的一條魚那樣,被人觀賞,被人評頭論足,一想到這點,不管它是用來幹什麼的,都令肖恩覺得不快。
肖恩注意到,除了走進來的那扇門,房間還有另一扇門,不知道里面有什麼。想要知道這一點,並不需要打開門,走進裡面看一看,因爲門口旁邊有玻璃窗,透過玻璃窗,展現在肖恩視野當中的,是一張表面銀光閃閃的桌子,上面擺着幾個圓柱形玻璃瓶,裡面分別裝着白、藍、綠等幾種顏色的粉末。桌子上還擺着一些培養皿,裡面都不是空的。好幾個培養皿裡的肉質物體在微微作動。這扇玻璃窗不大,展現在肖恩眼前的,應該只是房間中很小的一部分內容。爲了看到更多,肖恩往旁邊走去,不斷調整視線與玻璃窗之間的夾角。他看到了白色的,有些像是冰箱的櫃子,陳列着許多化學藥劑的櫃子,另一張桌子,幾個裹着黑布的物體……
腳步戛然而止,忽然攔在面前的南希令肖恩不得不停下腳步。
“肖恩先生,本來我不該問,可如果不問,我實在良心不安,你真地決定要更換身體嗎?”南希說。
肖恩凝視着南希,比起問題本身,“良心”兩個字更令他感興趣,在這個地方,它比從垃圾堆裡翻出來的金子還要稀罕,“當然,否則我也不會來了。難道有什麼我應該知道的事情嗎?”
“雖然,靈魂注入法已經被廣範應用,可它是存在風險的。手術如果能夠順利完成,一開始不會有什麼問題,也許,過後好幾年都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根據我的臨牀經驗,部分受術者會不同程度地喪失記憶。”
肖恩想起那兩個機械玩偶,皺了皺眉,“哦?這真地是靈魂注入法本身存在的問題,而不是人爲控制的結果?”
“肖恩先生,靈魂很複雜,遠比能源晶石更爲複雜。就目前來說,我們對它的所知,也僅僅是捕捉它們,並且讓它們從這副身體,進入那副身體。至於你說的那種技術,還沒有被髮明出來。”
“該死!”肖恩在心中暗罵。如果南希沒有騙他,那麼,一個非法醫生都知道的事情,正規醫院的醫生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並沒有在媒體上看到過相關報導。顯而易見,應該披露的信息,被某些人掩蓋了,就像他們一慣喜歡乾地那樣。
“醫生,如果我是在別的地方聽到你說這番話,我一定不會懷疑,你是個非常有職業道德的醫生。”肖恩盯着南希,想通過她的表情,揣摩她的內心,然而,金屬的冷冰就是她的表情,“可在這裡,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呢?”
“肖恩先生,我一直在堅持治病救人,不管是來到這裡之前,還是之後。”南希原本平靜的目光微微閃爍,“可現在我有些懷疑這一點了,如果被我拯救一命的人,到最後變成了另一個人,那麼,我到底是在救人,還是在扭曲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