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窗外絲毫沒有變小的雨勢,林微不由得生出這場雨已經下了好幾十年的錯覺,但更有可能這就是林予內心的真實感受吧?
忽然,視線前方的雨幕被劃出幾條稀疏的雨線,她知道城市監察者不會冒着這種雨工作,正感到納悶,很自然地擡頭想要尋找原因。原本就昏暗的視野,卻在頃刻間被八條彎彎曲曲的粗黑線條切開,她本來就已經夠大的眼睛,進一步瞪大了,但一隻她再怎麼瞪都好,從大小上比較,也難及其一二的眼珠子隨即就滑到了她的鼻尖,只隔着一層玻璃,與她無聲地對視着。
一秒鐘後,林微發出一聲尖叫,嚇得急退幾步,一屁股摔倒在地,後腦勺一下子敲到了金屬桌角,頓時懵了。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那顆也許比她腦袋還要大的眼球,已經消失不見。她也顧不上疼痛,連忙站了起來,衝到窗前,額頭和鼻尖一起頂在玻璃上,眼珠子左右滾動,只想搞清楚一件事情:剛纔底是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還是出現了幻覺?
深夜,羅琳來找她一起去洗澡,前往女沐浴間的路上,對於羅琳跟她的閒聊,她都是心不在焉地隨便應幾句,進了沐浴間後,羅琳到底說過什麼,林微已經忘光了。
依照剛剛成立幾天的慣例,她們會爲對方搓背,首先是羅琳替她搓,羅琳說,這是做妹妹的可以得到地優待,她甜滋滋地就相信了。
不過,她今晚並沒有前幾天的好心情,享受搓背服務,因爲貧民窟那些站街女的身影,總是盤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看着羅琳很溫柔地替她脫衣服,又很專心地替她塗抹泡泡,連腳趾縫都沒有遺漏,她就愈加不敢輕易開口,表達自己不想做妓8女的想法。
可當羅琳繞到她背後,開始用浴刷替她搓背後,由於看不到羅琳,令她鼓起了一丁點勇氣,她小聲說:“羅琳姐姐,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羅琳平靜地說。
聽到羅琳絲毫沒有察覺到異樣的聲音,林微稍稍放心,“羅琳姐姐,你,你爲什麼要做妓8女?”
羅琳稍稍加重了力道,“因爲要幫艾莎姐姐啊。”
“可是,不是還有別的方式嗎?比如那些女戰士。”
“的確是有,我是可以選擇別的方式幫她,不過我不適合做女戰士。如果我想要在這裡謀求一份職業,艾莎姐姐肯定不會拒絕我,但要是那樣,我只是爲我自己,而不是幫她了,同時,我也會覺得活得毫無意義。其實,人的靈魂就像人的性格一樣,或者應該這麼說,人的性格是由人的靈魂決定的,哪怕後天再怎麼想辦法強行加以改變,最終地實際改變,也是微乎其微的。所以,哪怕是在同一個地方出生、長成,家庭環境相差無幾的兩個人,最終,一個成爲總統,一個成爲殺人犯也毫不稀奇。
以前,當我還是純人類時,我只是個很普通的公司職員,如果沒什麼意外,我想我這輩子應該會跟別的女人一樣,談戀愛、結婚、生孩子,然後老死吧?可突然有一天,我父親病倒了,送進醫院檢查,是一種神經疾病,它的名字又長又複雜,我一直都沒能記住,現在更是忘得一乾二淨了。
醫生告訴我說,那是一種幾百年前剛剛出現的新型病,與環境污染、新型藥物、食物等因素都有關係,它剛剛出現的時候,是一種絕症,但那時已經可以通過克隆置換技術的方法進行治療了。問題就是,這種治療方法花費相當大,更糟糕地是,這種病在我父親的醫療保險合同里根本就找不出來。
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屬於中下水平,我當時又剛參加工作沒幾年,哪裡能拿得出那種跟天文數字沒什麼差別的醫療費?我們沒什麼親戚,更沒有特別有錢的親戚,去向他們借錢,而且這種錢,借了我都不知道要怎樣才能還得清。我要麼看着我父親死去,要麼成全那個一直對我有不軌企圖的老闆,讓他行行好,借點錢給我,要麼就去做應召女郎,後來,我想了很久,還是選擇去做應召女郎。
當時我有一個男朋友,我將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並且向他提出分手,他完全不能理解我,狠狠地臭罵了我一頓,還給了我幾個耳光,才離開我。其實我很傷心,事後還哭了老半天,因爲我跟他已經發展到就快要走進教堂宣誓的地步了。可對於那樣的結局,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我真以爲我跟他之間就那樣結束了。
我父親入院接受治療後,大約過了一年,第三次超機械革命就爆發了。在極短的時間內,械王就控制了世界上大量城市,並且,在被它控制的城市內,給純人類作出兩個選擇:要麼接受機械化改造或者克隆置換,成爲改造人,繼續留在被械王控制的城市裡,要麼限時離開它的城市,否則殺無赦。按照械王提出地要求,我父親全身多個部位都已經接受了克隆置換,他完全可以繼續留在城裡,待在家裡。我跟母親商量過後,決定也接受手術,成爲改造人,因爲我父親當時雖然已經不再住院,在家休養了,可身體時不時會出現排斥反應,必須得有人照顧。另一方面,我雖然不跟他們住在一起了,但也不想離他們太遠,如果離開那座城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
當時,世界範圍內,被械王所控制的城市都陷入了混亂,我所在的城市也一樣。在第一次超機械革命暴發後,有一部分人被機械人害得家破人亡,這些人還組成了“反機械人聯盟”,他們對機械人以及超機械技術的敵對情緒由來已久。後來,又因爲機械生物腦的出現,克隆人與克隆技術自然也被他們恨上了。以前,無論他們怎麼反對都好,就是沒有足夠多的人重視他們的意見,並且停止使用這些危險的技術,世界突然被械王控制後,這些人長期以來積累地怨怒終於如同火山爆發一樣噴向世人。
無論他們是不是認爲械王奪權是對從前不採納他們意見的人們地報應,這些愚蠢的人,首先應該爲他們過去地家破人亡而受到懲罰,因爲如果不是這些人永不知足的慾望,他們當初就不會家破人亡,更不會有‘械王奪權’這種荒謬的事情發生。所以,他們開始了殺戮!
你一定覺得很可笑吧?“反機械人聯盟”的槍口一開始對準的,並不是我們改造人,而是純人類。這場大屠殺同樣是在世界範圍內展開的,當時無辜慘死的人應該有很多,具體死了多少人,沒有人做過統計,但我相信,如果是以殺人的數量作爲衡量標準,“反機械人聯盟”絕對已經得報大仇了。
那時不像現在這樣,有專門用於維護治安的城市警察,而且,哪怕械王已經控制了數量龐大的機械人,可對於人類地自相殘殺,它採取了一種不管不顧的做法,只是每隔一段時間,會通過電視、公共廣播、公共多維虛影廣告等形式提醒人們,做出最終選擇的時間又減少了。
那段時間既可以說很短,也可以說很長,我跟父母在一起,在他們家裡,我們根本不敢邁出家門一步。我和我母親雖然決定變成械王所說的改造人,但是並不需要馬上接受手術,因爲決定成爲改造人的人有很多,許多人依照械王的指示,報了名接受改造的人,都在排隊等候,械王不會將這樣的人視爲敵對者並進行驅逐。正如人類歷史上出現過不少的,僅僅是因爲某一種思想不合,某一方就拿起屠刀,通過讓另一方永遠閉嘴的簡單粗暴方式,證明自己纔是真理正義一樣,‘反機械人聯盟’見人就殺,馬路上逃命的活人越來越少,堆積的屍體越來越多。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殺錯自己人,但他們好像有一套相互識別身份的方法,我所知道的其中一種識別方法是在身上紋一個經過專門設計的骷髏頭。
我父母的房子是一棟兩層樓房,面積不大,很舊,和左鄰右舍捱得很近。我們用木板把門窗都釘死了,水和食物都還能支撐下來。我們提心吊膽地度過了兩天兩夜,透過木板縫隙向外看,除了滿大街的死人之外,就是那些橫衝直撞,拿着刀或者槍殺人的人了。隨着時間地推移,這些人逐漸變少,那時候,械王改變了最初不管不顧的做法,街上走來走去巡邏的機械人逐漸增加,不知道械王是不是使用兩天時間來對機械人進行了某種改造,它們已經可以識別純人類和改造人了。它們可以說是最初的機械警察,會對那些行兇者動手,即便他們沒有配置武器,但他們那副金屬身軀已經足以殺死哪怕拿着重型武器的人了,更何況,機械人的數量並不比‘反機械聯盟’的人少。
儘管是這樣,我們一家還是不打算出去,當時距離械王‘離限令’最後的時間也只剩下一天了,我們打算再挨一天。可就是那天晚上,我們家出事了。有四個男人使用暴力手段,破壞了門窗,闖進家裡,把我和我父母都綁了起來,帶到客廳。那時我才注意到,其中有一個男人正是我的前男朋友,他的手臂上,也跟其他三個男人一樣,紋着證明是反機械人聯盟一員的骷髏頭。直到我們分手前,我都沒有在他手臂上看到過這種東西,也就是說,跟我分手後,他加入了反機械人聯盟。
儘管我不認爲這件事情與我有關,可我的前男友顯然不那麼認爲。在對他們的暴力行爲非常害怕的同時,我還是鼓起勇氣問他到底要幹什麼。他一開始沒有理我,而是指着我父親一通亂罵,說他跟浮士德一樣,是通過跟魔鬼簽定了契約才延長了性命。隨即,他就用比罵我父親更難聽、更惡毒的話來罵我,他說這份魔鬼契約就是烙印在我的貞操上的,我的罪孽,絕對比躺在外面的任何一具屍體嚴重得多,他正是爲此而加入反機械人聯盟,親手對我這個曾經誘8惑他墮落,騙取他的愛,令他痛苦不堪的邪惡女人施與嚴懲的。他認爲我應該像古代的婦女那樣,遭受凌遲之刑。
其實,我父母知道我去做應召女郎的事,爲此我們也發生過不愉快,可後來我們已經和解了,我答應過他們,只要父親病好,我就不會再做,所以他對我的指責,我父母完全不能接受,而且這是我們自己家的事,根本與他無關了,當場就跟他吵了起來。沒有想到,這進一步激起我前男友地憤怒,他罵我們一家人都那麼骯髒、邪惡,都是撒旦的信徒,都應該受到最殘酷的刑罰。
隨後,他們就把我輪8奸了。
接下來的記憶,很模糊……我在半昏厥狀態下,只能看到他們不斷揮動刀子的血影,我的整個世界都被鮮血給淹沒了,但真正令我窒息的,是跟浸泡在濃硫酸裡沒什麼兩樣的痛苦。當時,我不知道他們的刀子到底是砍在我父母身上,還是砍在我身上,除了傷心欲絕,我已經注意不到任何東西。
後來,我被艾莎姐姐救了,在現在的身體上恢復過來,她只是告訴我,我父母沒能救活,讓我節哀順便。每每我問她救我的時候,到底看到了什麼,她總是眉頭大皺,臉上好像繃了幾百顆彈簧,我想,她除了是不想讓我回憶起傷心的往事,更有可能是那一幕,就連一向很堅強的她,都不願意去回憶吧。”
林微猛地轉過身來,一把摟住淚流滿面的羅琳,“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這麼不幸的過去,我真不該問你這種事情!”
“沒關係,在艾莎姐姐地安慰下,我早就想開了。而且,時間這種東西是會湮滅一切的。過去,自認爲是得到上天眷顧,黃袍加身,權傾天下,錦衣玉食,泡在酒池肉林裡的皇帝,如今,在墳墓裡都未必能翻出一粒骨灰。你讓我流出幾滴眼淚,我還得感謝你呢,就算是悲傷,也比那過眼雲煙的富貴權勢珍貴得多。”羅琳用手臂上沒有沾到泡泡的部分擦了擦眼淚,把着她的肩膀,輕輕推開她,睫毛忽然急速跳動幾下,干擾了與林微交接的目光過份地平靜,手指在她肩背的皮膚上一路橫劃,將她的後背強行扭了回來,繼續替她搓背,“每個人都會有悲傷的過往,比起明確知道父母已死的我來說,始終因爲失蹤的妹妹而被懸着心的你,也許更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