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會之地,純粹是斷裂的鋼筋與破碎的石塊湊巧搭建而成的一個空間,可在這樣的時代,也是難以求得的一個可以安全躲避城市監察者的地方了。
相比起由機械拆遷隊拆毀的建築,城市監察者的監視範圍更側重於那些使用中或者正在建設中的建築,像這樣被它們列入垃圾場的區域往往會被排除在監察範圍之外,至少在這一點上,它們仍舊沿用了人類最初的設定,並沒有做出修正。或許他們的智慧還沒有足以令他們想到創造他們的偉大人類,竟然會有委屈到這種地步的一天吧。
帶着這份無奈,林予側身從狹窄的入口挪了進去。
裡面,能源燈照亮的實際空間比想象中要小上許多。這是無可厚非的做法,爲了防止能源光通過廢墟的縫隙泄漏出去,只能對那塊面積不大的遮光布有所期待了。
事實上,這塊皺巴巴的布在許多時候都比傑弗那張佈滿青筋的老臉要可靠得多。
相對林予心中那份不安而言,坐在石塊上的傑弗看到他的時候倒是十分平靜,還對他笑了笑。只是站在他身邊的德里走上前一步,臉上和手上的青筋都暴漲了幾倍,拳頭高高舉過頭頂,眼看着就要砸爛林予的臉蛋。
一個拳速頂多只有180m/s的笨蛋,林予並沒有把他放在眼裡,連防禦的準備都不屑去做。
“德里,不要得罪我們的朋友。”傑弗平靜地說。
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沉穩有力,遠比德里的拳頭更具威懾力,德里非常不甘心地放下拳頭,說:“老大,我記得你警告過這小子不要再來。”
傑弗對德里瞪了瞪眼,“我有說過這種話嗎?看來我一定是喝多了,你知道的,我老了,酒量遠不如從前了。”又轉頭盯着林予,“不過,林予,我記得上次你的任務爲我惹了不小的麻煩,這是事實。”
“在這個時代,總有不可控制的意外,不是嗎?”林予並沒有迴避傑弗的目光,“上次的事,我確實完成得不夠,嗯,理想,可如果你能不計前嫌,這一次的任務我願意減少一部分酬金,你看怎樣?”
“你瞧瞧!你瞧瞧!我們的朋友多厚道,我就說了不要得罪他,”傑弗轉頭對德里說了一句,又轉過頭來盯着林予,“你的確很講道義,這是十分美好的品德。相信我,在這個時代,這樣的品德比薩比原晶還要珍貴。德里,有什麼舒適的任務可以拜託給我們這位可敬的朋友?”
“我看看,確實是有一些……”德里皺緊眉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皺巴巴的筆記本,翻開來看,“殺死比爾的任務怎麼樣?或者讓他幫我們弄一些基礎原晶,下星期我們要交易的貨物還沒有弄夠。”
傑弗搖搖頭,“不,那些任務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不要爲難我們的朋友。我記得有個任務是殺死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叫什麼來着?好像是叫羅琳?”
“老大,這個任務……”
“正是爲我們的朋友林予量身定做的,不是嗎?”傑弗打斷德里的話。
“我知道按照規矩,我不該問,可是你知道我的原則。”林予平靜地說。
“我當然知道,畢竟我們也是老熟人了。這個女人正是你痛恨的類型,她使用一些不爲人知的手段令許多男人放棄人類身份,自願接受超機械化改造,並且樂此不疲。這個女人就是個瘋子!”傑弗咬了咬牙。
“我明白了,把她的住址給我。”林予平靜地說。
看着林予那消瘦的身影被秘會之地入口的黑暗吞沒,德里對傑弗說:“老大,這個該死的女人已經讓我們折損了三個人,這小子能完成任務嗎?”
“無論他能不能完成,把這個任務刪了吧。”傑弗冷冷地說。
忽然下起了雨,傾盆大雨。
這是久受廢氣侵蝕的天空降下的最無情的報復,與從城市中心貫穿而過的河水一樣,已經遭受嚴重污染的雨水對人類而言含帶劇毒,只有那些超機械生命才能無視這樣的雨水吧?
即便如此,超機械生命也不會選擇在這種時候外出,即便是剝除了痛神經的金屬外殼,也同樣會被雨中高強度的酸性毫不留情地腐蝕。相比起人類,它們更不值得同情,越來越頻繁的傾盆大雨說不定就是帶着這種怨恨而下的。
林予默然行走在雨中,絲毫沒有避雨的意思。冰冷的雨水以無孔不入的方式剝奪他的體溫,卻無法令他的心變得更冷,因爲他的心早已冷酷無情。
或許,惟有隱藏在內心深處那份接受自然懲罰的心情,仍留有一絲絲溫度吧?
此刻,那些舒適地坐在蜂房中享受擬生物刺激的人一定會嘲笑他這種人,固執地堅守脆弱的生物軀體,生命極其短暫,無法使用擬生物技術消除痛苦,增強快樂,根本就是在自尋煩惱。
但也許就是這份自尋煩惱,林予纔敢確信自己仍然活着,纔敢確信自己仍然是個人類,而不是由那些根本談不上生命的死物所構成的可笑生命體。
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林予臉上,又順着黑色風衣,滑落於地。他的臉卻沒有被雨水腐蝕,這都要歸功於身上這件包括雨水過濾、輻射防護等功能的超機械作品。可自己正在被雨水毀滅的感覺,並未因此而有所改變。
竟然存在這種爲世界走向毀滅而煽風點火的女人,她已經有充分被他殺死的理由了。
按照傑弗給他的地址,羅琳住在D23區156號。直至來到附近,林予才發現女人的居所是一間獨棟別墅。
由此看來,傑弗沒有在她的身份上撒謊。在這個超機械時代,許多人類不管願不願意,只能接受他們的機械鄰居,住在蜂房裡。能夠住進獨棟別墅,多半是對超機械政權有極大貢獻的人。
那種人,也是將自己身爲人類這一信仰徹底背叛的醜陋存在,只有被埋在土裡,化爲泥沙才能贖清他們的罪行。
雨提供了絕佳掩護,也只有在這種時候,那些如同烏鴉一般,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工作的城市監察者纔會就近選擇避雨的地方隱藏行跡,即便它們不會關閉監視系統,但在這樣的密雨環境下,它們能夠收集到的情報也極爲有限吧?
林予不費吹灰之力就接近了目標所在的房子,別墅至少從外觀上看並沒有採用機械化那種揉和不同形狀的金屬塊與複雜線條的風格,而是保留了古老的人類時代的建築樣式,看起來純粹是由水泥、木頭、玻璃三者相互巧妙配搭構建而成的。
如果換成別人,或許都會爲房子主人的這份對人類時代的懷舊打動了,可林予並不是輕易會被矇蔽雙眼的人,他知道射線探測系統必然保障了這幢別墅不會遭到別人的隨意入侵。在這個時代,這種必要的防範設備,就像人類時代每個人家裡都會有電視機那樣普遍。
但那種東西他根本不放在眼裡,他身上穿的這件風衣確保了這份自信。
繞着房子走了半圈,他停下腳步,默默地透過玻璃窗,看着裡面那個多半就是目標的女人。
女人看起來很年輕,飽含成熟風韻的臉上,還殘存着一兩分少女的青澀。女人或許曾經有過青純的歲月,但此刻出現上那副姣好面容上的東西或許更豐富多彩,唯獨沒有純真。
她坐在一張靠牆的矮櫃上,背部緊挨着牆壁,白色的裙子高高撩起,雙目緊閉,嘴脣微啓,費力地喘氣着、輕呼着,時不時痙攣般地抽搐,臉上那愈漸加深的紅暈將她推進了純粹由極度的快樂堆積而成的深淵之中。不到一會兒,她大聲嚎叫起來,震顫的聲音超過了天空中轟響的雷鳴。
女人更緊地抱住愉悅她的男人的後腰,男人一根暴起的血管甚至比女人纖細的手指還要粗,可就是這樣輕微的碰觸,男人卻被激起了十倍的興奮,他猛烈地動作,甚至超出了林予的動態視覺捕捉上限。
儘管看不到男人的正面,無法通過眼神在人與機械生命之間對男人做出界定,但男人那雙巨大、結構複雜的機械手臂已經說明了一切,這個男人,或許曾經是個人類,但現在純粹是一堆廢鐵。
林予在十秒鐘之內就擬定計劃並做出了決定,機械生命一旦接受了某個命令,就很難對意外情況做出及時反應,這是超機械化技術哪怕經過了數次革新也沒有發生根本性改進的缺陷。女人爲了持續享受那份忘我的感覺,顯然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讓她在這種狀態中死去絕對有違林予的本意,但機不可失,拖泥帶水從來都不是他的作風,他也沒有刻意讓她帶着痛苦死去的偏執想法。
在鞋底與門接觸的那一剎那,林予就判斷出門並非看上去那樣脆弱。木頭表面下,肯定使用了超機械時代高強度的複合金屬作爲支架,不過,門還是被順利踹開了,腳底隱隱作痛的感覺更加堅定了他殺死女人的決心。假如真正到了就連破門而入都無法辦到的那一天,消滅超機械勢力的那份希望,也純粹可以當作夢幻中的泡影了。
即使再怎樣地溺於享受,女人也不可能忽略這樣巨大的動靜,她睜大眼睛驚訝地看着林予的同時,別墅的警報系統也嗡嗡作響起來。通常情況下,機械警察會在五分鐘之內趕到這裡,林予只希望外面的傾盆大雨可以替他拖延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