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抱怨鞋子不合腳的時候,應該去看一看那些沒有腳的人。”
很有哲理。
起碼李江潮身邊一個長相很木訥呆板的同齡人牲口就覺得賊有文化底蘊,這句話是某臺電腦屏幕後面不知道是阿貓還是阿狗打出來的,李江潮正在一個遊戲公會羣裡與大幫天涯淪落人的墮落份子聊天打屁,羣裡有幾個沒事情就上傳自拍照的非主流美眉,某個一直喜歡在羣裡裝深沉的畜生就打了這麼一句話,估計是想博取眼球來賺取某個美眉的激情視頻。
作爲“腦殘不死聖戰不止”的堅決擁護者,李江潮喃喃道:“看你個鳥。”啃着一塊五毛錢一根的油膩香腸充飢,李江潮直接對那畜生展開大篇幅酣暢淋漓的國罵,直到把對方罵得退羣爲止,然後李江潮也被踢了,罵了一聲草,李江潮打開qq界面,發現狩獵和風水兩個相關網站認識的朋友都不在線,現在是凌晨2點半,有人在線才見鬼了。
他的qq簽名是“π=16arctan1/5-4arctan1/239”,一條古老的馬青公式,基本上每個腦殘非主流都會問他的簽名什麼意思,李江潮也從不回答。誰能想象在高中成績半死不活的李江潮曾經被著名奧數教練視作數學和物理奧林匹克競賽都可以拿金牌的理科天才,事實上李江潮的姐姐李青烏學生時代就是絕對的尖子生,年年拿特等獎學金,只可惜李江潮文理科嚴重傾斜,等於是瘸子,文科一塌糊塗,偏科成他這樣用老師的話調侃說就是也算很厲害了。
李江潮本來已經放棄高考,最近重新開始振作,連續用功大半個月後實在憋不住手癢,加上前兩天在學校幹了一架,實在窩火,才從學校爬牆出來混網吧,邊上那個流着哈喇的傢伙作爲李江潮小學時代就是同桌的死黨,一直是他堅定不移的戰友,出來玩耍自然也共同進退,兩人十多年罵戰一起,打架一起,吃飯一起,就只差沒有睡在一起。
無聊的李江潮只好去看一本連載小說,轉頭髮現死黨又快把眼珠子貼到正在播放島國精彩牀上戰爭片的屏幕上去,他叫陶景,這傢伙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可長了一張貌似憨厚但卻被一眼洞穿猥瑣本質的戲劇化臉龐,從幼兒園到現在的高二,沒有一個女孩願意跟他坐一桌,舉個例子,一個漂亮女孩迎面走來,正常人都會不動聲色地擦肩而過最多瞄幾眼或者正大光明打量,但他卻會停下腳步,從第一秒鐘開始就自作聰明地用餘光瞥美女,直到美女消失於他所站位置水平線,留給漂亮美眉的最後印象就是一對狗眼外加鬥雞眼。加上父母都是窮人,這傢伙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別人出氣包,穿上新鞋子永遠是上學第一天就被踩成舊鞋子,新書第二天就會被人撕去一半折成紙飛機;初中後連早戀被老師抓住的放浪女生都會劈頭蓋臉打他一頓,只因爲他恰巧站在離她“只有”四五米的地方礙眼,同學要租黃帶永遠是第一時間想到他,出了事情也永遠是第一時間想到他去頂缸,哪怕是女生被搞大了肚子;到了高中後女生沒幾個記住這個永遠躲在角落一聲不吭的醜八怪,如同《巴黎聖母院》裡的鐘樓怪人卡西莫多,更加不幸的是,李江潮身邊這位野獸沒有卡西莫多的純潔心靈,他從初中開始就開始把英語老師當做意銀對象,或者說,後來戴眼鏡穿絲襪的英語老師對他簡直就是致命的,完全能夠將他百米內秒殺。
李江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搖搖頭,也只有他能夠跟這個神經病做朋友。
“是留校察看還是記過處分?”舌頭舔着香腸的陶景問道,其猥瑣值跟《色即是空》中在巔峰狀態下的男主角有的一拼,配合他屏幕上播放的生動姓愛教育片,連李江潮都覺得這鳥人被人揍了這麼多年真是一點都不冤枉。
“本來應該是記過,不過那混球有個在教育局做官的外公,所以變成留校察看了。”李江潮盯着屏幕漫不經心道。
“再犯事豈不是沒畢業證了?”陶景緊皺眉頭道,很濃重的鄉土口音,他的英語口語水準是出了名的讓仇者快親者痛,四個字,慘絕人寰。所以這位很幸運從初中時代歷任英語老師都是漂亮女人的鐘樓怪人一直註定一輩子完不成某個遠大志向,那個親手扒下女老師姓感絲襪的崇高理想。
“差不多。”李江潮無所謂道。
“明天下午學校放假,過了週末你就要讓家長去學習,到時候咋辦,這次政教處主任盯上你了,不太可能再花一百兩塊錢請人充數,你還真讓你媽或者姐姐去學校?如果家長不到,政教處主任肯定不會放過你。”陶景憂心忡忡道,嚥下香腸,蜷縮在沙發裡,屏幕上的男女貼身肉搏戰也吸引不了他,他沒家世沒背景,沒體育特長,沒相沒貌沒錢,學生生涯就只是一部悽慘史,只有李江潮跟他同病相憐,即使李江潮家境隨着姐姐李青烏的畢業掙錢開始好轉,兄弟也沒有拋棄他,陶景被誰打被誰罵被誰嘲諷都樂呵呵,唯獨李江潮能夠輕易擊潰這個qq簽名是“他是歷史的怪物,是上帝之鞭”的傻子+瘋子,再渺小卑微的孩子,也有他的自尊,哪怕這種自尊一到社會就會被徹底摧毀。
“不說這個,我們挑星際。”心中煩躁的李江潮打開遊戲文檔尋找sc。
李江潮和陶景兩個人鏖戰到早上4點半,纔打車回學校翻牆而入,然後在早自習課上打瞌睡,陶景的變態在於他能豎起書,眯起眼睛睡覺,不是完全合上眼,而且他正常閱讀狀態也是這樣,老師也都不怎麼願意跟這個成績墊底的學生過多交流,所以任由他矇混過關,同桌李江潮則毫無顧忌地倒頭大睡,睡得正香,突然被推了一下,擡頭看到政教處主任那張憤怒的臉龐。
“出來一下。”檢查各個班級早自習狀況的政教處主任丁宏達一直重點“照顧”李江潮,板着臉把這名不知上進整天惹事的害羣之馬喊到走廊上。
班裡幾個跟李江潮不對付的男生幸災樂禍地偷偷溜到門口觀看戰局,他們都是初中時代甚至是小學時代就跟李江潮作戰的稱職敵人,只是越往後越不佔優勢,因爲李江潮這小畜生有一個相當優秀的姐姐,名牌大學畢業生,月薪破萬的白領,相貌氣質俱佳,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李江潮已經不再是那個衣服褲子上總能找到細微補丁的窮光蛋,所以他們現在只好拿李江潮父親是勞改犯來說事,許多女生因此都下意識跟李江潮疏遠不少,導致李江潮幾次在臺球室等小場子打架後跟一羣道上混的痞子走得比較近,學校裡一些個稱王稱霸的問題學生也都喜歡拉李江潮吃喝玩樂,前段時間李江潮跟一個好學生代表爭一個校花級美女,其實李江潮並不知道她已經名花有主,而對手是那種成績出色到早戀都能夠讓班主任視而不見的尖子生,穩坐年級前十的位置,這種學生對老師來說就等於一個十拿九穩的北大清華名額,間接等於一筆不菲的獎金,李江潮一個混吃等死的下游學生竟然敢打架,還把人家揍到去醫院休假一個星期的地步,學校方面如果不是考慮到李江潮並非挑釁者,早就直接開除。
“李江潮,我再一次提醒你,週一要是見不到你家長,你就可以不用來上課了,什麼時候我能見到你家長,你什麼時候來學校。”丁宏達戴着一副黑框眼鏡,死氣沉沉,教政治,所以搞起政治批鬥是一把好手,加上阿諛奉承溜鬚拍馬出了名令人作嘔,何況江湖秘聞他老婆跟教育局某位大佬關係很“深入”,所以去年坐上政教處主任的位置,學校公認的頭號捕快,抓作弊最狠,抓早戀最起勁,不過男女待遇截然不同,一般女生和漂亮女生待遇更是天壤之別,上課的時候總喜歡拿着書本轉圈圈,最後在最漂亮的女生桌位停下,居高臨下,眼角餘光欣賞青春活潑美女的雙峰風采。
“你說完了?”李江潮冷笑道。
丁宏達一陣氣惱,卻不好發作。
李江潮徑直走回教室坐到位置上繼續睡覺。
“上樑不正下樑歪。”丁宏達扶了一下鏡框鄙夷道,繼續視察早自習狀態。
陶景除了英語課都是在豎起書養精蓄銳,臨窗的李江潮則在睡了兩堂課後,託着腮幫望向窗外,學校艹場邊上有一棵老柳樹,腹部已經中空,但每一年該發芽還是會滿樹嫩黃,該茂盛還是會撐出大片樹蔭,李江潮和陶景初中就在這所學校的初中部就讀,李江潮清楚記得三年前的某天,他就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曰子站在樹下遞出第一封情書,最後它被那個貌似清純其實放浪的漂亮女孩給公開示衆,貼在學校宣傳欄,那一次,姐姐李青烏被班主任喊到學校,李江潮看着驕傲而優秀的姐姐陪着笑臉道歉認錯,像針刺在他手心,他當時發誓將來某天一定要將那個女生那些男生全都親手打倒,事實上李江潮沒有動手,因爲那個女生後來已經是圈子裡公認的萬人插座,李江潮這兩年在學校逐漸蠻橫起來,已經不清純而是妖豔得矯揉做作的她想要吃回頭草,結果李江潮連耳光都不想甩,嫌髒,他沒有打倒她,是她自己被生活瓢了。
後天對李江潮來說是一個很特殊的曰子。
小時候他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盼望,越長大,就越拒絕它的到來。
下午放學回到家,李江潮發現姐姐竟然還在他母親一起下廚,李江潮知道姐姐李青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在公司加班不說,回到家裡也一樣會熬到凌晨,她房間裡總是放滿各種與她專業無關的專業書籍,李江潮甚至不知道她考了多少個證,一向節儉的姐姐唯一的愛好就是喝咖啡,那是通宵熬夜逼出來的,能夠準時回家做飯吃飯已經是太陽從西邊出來,這兩年沒碰到過她提早在家休息的情況,李江潮有點忐忑,生怕學校裡的事情傳到她耳朵裡。
不過吃飯的時候李青烏一直在跟母親拉家常,瞧不出異常,李江潮也就鬆口氣,吃完飯李江潮窩在小房間伺機殺去網吧,沒料到姐姐敲門而入,李江潮立即頭皮發麻,心想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反正看政治處那老賊態度這次是真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正準備主動坦白的時候,同樣醞釀很長時間情緒的李青烏小心翼翼問道:“江潮,後天跟我一起去接爸,好不好?”
李江潮臉色一變,陰沉着臉。
李青烏還想要解釋什麼,李江潮直接衝出房間,摔門而出。
李青烏嘆了口氣,無可奈何。
她作爲思想成熟的成年人,尚且存有揮之不去的怨恨,她拿什麼去要求一個孩子豁達?
————————李紅兵走出南京監獄大門,監獄外的頭頂陽光似乎格外刺眼,伸出手擋了一下,看到不再年輕的妻子和已經長大的女兒,眼睛一紅。14年,讓他成爲少數蹲過南京早前老虎橋監獄和後來這座在寧雙路9號上監獄的犯人,14年已經足夠讓他人生走過一大半路程的妻子鬢角泛白,也足夠讓沒多少機會去寵溺的女兒李青烏茁壯成材。
“紅兵”。中年女人抽泣道,低頭擦拭淚水。
“爸。”李青烏紅着眼睛,見他衣服單薄,特地把脖子裡的圍巾給他圍上。
“回家。”李紅兵哽咽道。
來到前年年尾李青烏貸款買到的二手房,李紅兵喃喃道“閨女出息了”,把房間每一個角落都走了一遍,尤其在李江潮的房間逗留時間最長,但他甚至不敢坐在椅子上,只是怔怔站着環視四周,這個偵察兵退伍後在生活中經常爲朋友兩肋插刀的男人輕輕從桌上拿起一個精美相框,照片上是當時是15歲的李江潮和24歲的李青烏,站在玄武湖畔,陽光明媚,風景如畫,李青烏柔柔弱弱卻筆直站着,李江潮做了個調皮的大鬼臉,李紅兵拇指摩挲着鏡框,低頭道:“像我,不,比我年輕的時候還要帥氣。”
李青烏撇過頭,咬着嘴脣,眼眶溼潤。
飯菜全部都端上桌子的時候,李青烏還是沒有能打通李江潮電話,等了半個鐘頭,飯菜已經涼透,李青烏勉強笑道:“爸,咱們先吃。”
“再等等,”李紅兵看不出一點哀傷地大笑道。
“我去找他。”李青烏知道這樣等下去就是等上一天都未必有結果。
晚上9點鐘,李青烏一個人徒勞無功地回到家,李江潮沒有呆在任何一個李青烏能夠找到的網吧,當她走進屋子,發現父親李紅兵還是沒有動一下筷子。
李青烏一下子蹲在地上哭泣起來。
李紅兵手忙腳亂,卻不知道怎麼安慰。
陳浮生駕駛奧迪A4回到小區已經是凌晨1點半,卻看到李江潮被坐在樓梯口四個多鐘頭的李青烏堵住。
“李江潮,去給爸爸道歉!”李青烏帶着哭腔道,誰能想象這是一個在學校痛經痛到暈過去都不曾流過一滴眼淚的倔強女人。
“他不是我爸,我沒有爸。”李江潮一板一眼道。
啪。
李青烏一巴掌摔在李江潮臉上,這是她第一次打李江潮,以往她是一個連罵都捨不得的姐姐。
“我只有一個媽,和一個姐姐,沒有爸爸。”李江潮再次沉聲道,雙手插在褲袋裡,火辣辣的臉龐揉都不去揉一下。
李青烏流着淚,死死壓抑不哭出聲。
李江潮轉身離開,與陳浮生擦肩而過。
李青烏坐在臺階上,木然,眼神空洞。
陳浮生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李青烏身上,坐在她身旁,輕聲道:“江潮這孩子不願意見他爸?”
李青烏咬着嘴脣點點頭,滲出血絲都不自覺。
“不介意讓我去跟江潮說說?”陳浮生問道。
李青烏輕輕搖搖頭,然後使勁搖搖頭。
“一家人沒有過不去的坎。”陳浮生溫柔勸慰道,起身走到A4旁邊,本來準備離開的周小雀也將卡宴停下來,兩輛車一起駛出小區。
李青烏回到自己房間,從牀底抽出一隻箱子,都是一些很老舊的東西,有父親李紅兵給李江潮親手做的小木劍,被李江潮扔了又被她撿回來,有父親送給她的第一雙涼鞋,還有十多年來他從監獄裡寄出來的信件。從箱底拿起一本她初中時代的曰記薄,從第一頁開始翻閱,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終於翻到最後一頁,那一頁只有九個字。
擠出一個笑臉,李青烏揚起拳頭。
輕言放棄從來不是她的風格。
輕輕將身上陳浮生借給她的外套脫下來,摺疊整齊,放在牀頭,她躺到牀上,側身凝視着註定瞧不出花朵來的那件西裝外套。
李青烏收回視線,閉上眼睛,喃喃道:“我艱苦,我堅強,我堅持。”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