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原本對山珍海味心存豔羨的鄉下人吃慣了醃菜豆腐,有一天他嘗過了燕窩魚翅,於是他夜郎自大地覺得不會再對這個世界上任何珍饈懷有敬畏,但等他有一天看到昂貴的鮑魚,他猛然發現自己跟那盤菜的距離還是很遠,這就是現在陳二狗的心境,看到那個手腕上繫着一隻碧青色葫蘆酒壺的女人,就算他適應了曹蒹葭的存在,這一次依然讓他極端泄氣地感到忐忑,被那個光頭粗壯手臂卡主脖子釘在牆壁,陳二狗沒太多的恐慌,當初在到阿梅飯館沒多久,他出於爲鄉下人爭口氣的齷齪心態產生了扒下李唯這城裡小妞衣服的念頭,後來這念頭沒了,到了今天,看到那一抹大紅胭脂,他又沒來由沒道理地誕生這種想法,而且格外強烈,這讓陳二狗想到了靈姓的白熊,雖然說從科學角度來看它跟狼斷然沒有生育的機率,但白熊從不會跟鄉村土狗爲伍,它喜歡進了山,掠食驚擾狼羣,偶爾還能與陌生狼羣和睦相處,富貴說白熊肯定死得比黑豺早,結果一語成讖。
女人沒有心思去揣測一個底層小人物的心思,她把陳二狗的出神視作對她權威的挑釁,躺回紫竹藤椅,慵懶道:“蒙蟲,弄瞎他一隻眼睛。”
光頭男人一米九的個子,身材魁梧,一聽到女人吩咐,空閒的右手二話不說便揚起砸向陳二狗左眼眶。從被扯住領口拖拽到靠牆,一直沒有劇烈抗拒的陳二狗出乎意料地爆發出一股蠻橫衝勁,一改弱者形象,在拳頭砸瞎左眼之前,還給對方一記刁鑽膝撞,然後趁對方踉蹌的時機,學着富貴八極拳貼山靠,欺身而近,肩膀一靠,學了點八極拳皮毛的陳二狗雖然沒將這個男人撞翻,但好歹騰挪出喘氣的空間,揉了揉脖子,弓起身子盯着並沒有惱羞成怒的對手,發現這個光頭只是很玩味地瞧着自己,這一定程度上激怒了脾氣本來就很倔的陳二狗,因爲這種眼神就像白熊和黑豺圍住一條野雞脖蛇後並不逮而是挑逗的戲謔。
這個時候陳二狗才發現這個光頭頭頂竟然刻有一幅圖案,別人都是紋身在手臂或者後背,撐死了在某些隱秘部位,他倒好,直接剃了個光頭紋在頭部,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這麼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沒紋野獸圖騰,也沒紋讓人覺得與他身份相符的剛硬圖案,反而是數不清的大小紅色蓮花,以覆蓋天靈蓋的最大一朵紅蓮爲中心,一層層鋪散開來,少說也有二三十朵,層次分明,絢爛而詭異,陳二狗信鬼神,再聯繫到那女人妖惑不似人的臉龐,第一時間想到了是不是撞了邪。
女人似乎沒想到陳二狗能反戈一擊,饒有興致問道:“蒙蟲,這年輕人是個練家子?”
“湊合。剛纔大意了。”
光頭男平淡道,再度出人意料,他的嗓子不沙啞粗糙,如果不看他體型,指不定就有人誤認爲說這話的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說話就像蘇州評彈。近乎自負的胸有成竹若非裝腔作勢,便是來源於自身的強大實力,一口正宗軟糯蘇州話的光頭男向前踏出一步,他敢保證只要這個狡猾的傢伙轉身向門口逃竄,他就能拍碎脊柱骨,不過他沒打算下殺手,一個一開始便苦心經營弱者形象然後伺機出擊的小傢伙,他不捨得一口氣玩死。
“我們有仇?”陳二狗問了個自己也覺得挺尷尬的問題,但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蒙蟲嘴角揚起一個弧度,依然精緻,如那一頭蓮花,一勾一勒一筆一畫都極具心思,配合他粗獷的體態容貌,無疑是巨大的反差。
“沒。”
女人那隻雪嫩纖柔手腕輕微搖晃,被紅繩牽引的樸雅酒壺也在空中晃動,帶出一個能蠱惑人心的軌跡,“聽你口音,應該是東北人,如果還是農村哪個旮旯走到上海的山裡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兩三米長的棕黑錦蛇,你覺得它吞食野雞山跳,是爲什麼?”
“填飽肚子,好繁育後代。”陳二狗毫不猶豫道,他是農村人,農村一個褲襠裡帶把的牲口最大責任便是傳宗接代,順着這思維自然把畜生的生存視作繁殖的本能。
這個答案顯然與女人的初衷是偏離不少,他和她要是有共同語言纔是怪事,因爲一本莫名其妙的曰記闖入這房子的女人從藤椅上站起身,背對着窗口望向陳二狗,如果僅就相貌而言,那是一張只能算作動人的臉龐,沒到顛倒衆生令人驚爲天人的地步,但總有種女人,強大到讓陳二狗忽略容顏,只記住氣質,第一個是他娘,第二個是曹蒹葭,第三個便是這位拎着個酒壺、腳上穿着一雙白底紅牡丹漂亮布鞋的陌生女人。
她瞥了眼陳二狗,似乎沒發現能夠讓她看第二眼的特質,便轉身望向窗外的街道,道:“說弄瞎你眼睛,是真的,不過那是前兩分鐘的事情。你叫陳二狗,我知道,孫大爺教你下的象棋,這點我跟你一樣,都是那老人手把手領進門的。不過我估計你的腦子,這輩子是下不贏我的,孫大爺也真是的,挑誰不好,挑了你這麼個徒弟。對了,你見過孫滿弓否,我估計沒有,否則按他的脾氣,早把你剁了。”
“見過。”
陳二狗微笑道,一臉看似小人得志的膚淺神情,完全是複製張勝利的幼稚笑容。似乎對他這麼個被她視作一文不值的小人物心目中,能見到孫滿弓,就是天大榮幸的事情,這裝癲扮癡的作風是跟富貴學的,技巧則是長期與天鬥與人鬥磨練出來的,曹蒹葭曾戲言這傢伙要考中戲北影,面試部分肯定過關。
“笑得真假。”
女人一陣見血道,沒轉身,彷彿就感受到了陳二狗笑容裡不可告人的殲詐,她兩根手指捻住酒壺,拿掉蓋子,頓時一股香氣流溢開來,這酒斷然不是市場上花點錢就能買到的那種。她喝酒不是淺嘗小酌的那種,而是一口灌滿喉嚨,傾瀉直下,然後任由那一口酒在腹中燒火,她蓋上酒壺,輕輕呼出一口酒氣,道:“仔細一想,你這樣的男人,挺可憐,也挺可敬。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一個人,一想他,我就容易不想安靜,一想發泄就想塗抹點胭脂,最後便想殺人,其實我是個信佛的人,這是難得的大實話。不過你放一百個心,孫大爺的徒弟,我要敢下手隨意折騰成殘廢,孫滿弓肯定不會放過我,被那條東北虎盯上,我會失眠。”
“其實你不也挺可憐挺可敬。”
陳二狗靠着牆,沒打算逃跑,興許是這是孫大爺住過幾十年歲月的緣故,他敢把心裡話說出來,“一個女人要爬到你那個位置,肯定不容易,要回報就得付出,這是最簡單的道理,所以我纔敢大言不慚地說你可憐,沒笑話你的意思,我是東北小村子跑出來的農民,村子小,一百多號人,村頭吵架村尾都聽得一清二楚,端碗飯邊吃邊走不到半碗就走了個遍,我能個啥大世面大見識,但到了上海後見到幾個能打的,才真知道天外有天,以前村子之間打架贏慣了就真以爲了不得挺是個東西,現在才知道自己真不是玩意,跑題了,不好意思,語文太差的緣故,我不知道孫大爺是什麼來頭,做過什麼豐功偉績或者大罪大孽,我也不感興趣,我只知道老人是我到了這座大城市的第一個指路人,他老人家的房間即使租給了別人,我也不敢瞎折騰。當然,我知道你很厲害,說話就聽得出,你手下也能打,是真高手,但說句不自量力的話,今天要是你想要對這房子做什麼過分的事情,我就算把命撩這裡,也得跟你過不去一次。”
女人沒生氣,只是打趣道:“蒙蟲,他竟然瞧出了你是高手。”
蒙蟲微笑道:“我本來就是,全上海都知道的事情。”
陳二狗嘆息一聲,道:“其實這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
女人靠着窗戶搖搖晃晃手中的酒壺,冷笑道:“逞英雄誰不會,剛會走路的小孩都會,說幾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噁心姿態,就真以爲自己是內心無愧的爺們了?陳二狗,我今天不爲難你,不是因爲你是隻匍匐在我腳下的小螞蟻,也不是因爲你幾句話一番作態打動了我,只是因爲你跟那個叫孫眠藥的老不死傢伙下了幾盤棋,僅此而已。”
陳二狗笑容牽強,除非是心境到了八風不動境界的神人,否則被一個娘們如此不帶髒字卻最能傷人的擠兌都不可能做到心態古井不波。
她帶着叫蒙蟲的男人走出房間,沒有半點留戀。
陳二狗來到紫竹藤椅旁邊,卻沒有躺上去,而是蹲下來,抽起了煙,煙霧繚繞,夾雜着上等竹葉青的酒香。
剛走出房間竹葉青蛇一般的女人下意識轉頭,看到那個背影,手一緊,緊緊抓住酒壺。
十二年前,有個堅強了一輩子的男人也是這樣蹲在藤椅旁,黯然抽着煙,寂寞而無助。
十二年後的她朝眼前的背影呢喃道:“這一次我會看着你走下去,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