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第一批攻城部隊,已經在君士坦丁堡城外集結完畢。
爲了迎接即將到來的偉大戰役,並且向真主彙報自己一定要拿下君士坦丁堡的決心,穆罕默德二世蘇丹興奮地穿上了他最華麗的裝束,在君士坦丁堡的城牆前方佈置了露天祭壇,鋪開祈禱專用的地毯。
然後,蘇丹陛下跣足上前,遙遙面對着聖城麥加的方向三鞠躬,隨即以額頭觸地,高聲祈禱真主保佑此戰勝利。在蘇丹的後面,數萬大軍也在朝着同一個方向,一齊深深地鞠躬和匍匐,以同一個節奏向安拉誦出同一句禱詞,祈求他賜予他們力量和勝利……一時間場面巍爲壯觀,讓城牆上圍觀的守軍深受震撼。
接下來,祈禱完畢的穆罕默德二世蘇丹走下祭壇,再次翻身上馬,在震天的鼓聲和長號聲伴隨下,策馬奔馳在部隊前列,舉行了盛大的陣前閱兵。上百位裹着包頭巾、穿着深色絲綢袍子的御前傳令官,在一列列殺氣騰騰的方陣之間,急速地來回奔走,並且高聲呼喊:“……聖戰(吉哈德)開始了!”
爲了激勵軍隊的士氣,穆罕默德二世在閱兵時向士兵莊重承諾:“……在攻破君士坦丁堡之後,我只要這座城市的建築物,至於城內所有的戰俘、戰利品、金銀財寶和希臘美女,全都是用來犒勞你們的獎品,保證讓每個人都得到財物和快樂!第一名登上城牆的勇敢士兵。還將會被任命爲全國最富饒省份的總督!”
而隨軍從行的伊斯蘭教僧侶,也遍訪每一位土耳其士兵,一再地向他們灌輸最狂熱的宗教信念——假如在這場偉大的聖戰之中爲蘇丹和真主獻身,成爲光榮的殉教烈士,他們定會在七十二個美麗處女的環繞之下升入天堂,在美酒、美食、鳥語花香的庭院和優雅美妙的音樂之中,享受永恆的快樂時光……
在君士坦丁堡城內的財富和“天堂中的七十二個處女”的誘惑之下。容易被忽悠的土耳其士兵一個個如癡如狂,霎時間集體士氣高漲,“安拉是唯一的真主”和“穆罕默德是他的使者”的歡呼聲響徹天地。
這山呼海嘯的聲浪是如此的氣勢澎湃。以至於就連遠方君士坦丁堡那堵巍峨的提奧多西城牆,彷彿都被震得微微顫抖,瑟瑟地掉落下塵埃。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聲勢。守城的軍民不由得深感惶恐,即使是那些久經沙場磨練,慣於出生入死的騎士和傭兵,也在心中出現了動搖和恐慌……當天夜晚,在下令讓士兵飽餐一頓,以備來日廝殺之後,穆罕默德二世蘇丹在他的帳篷裡召開了一次戰地御前會議,預備對即將打響的君士坦丁堡攻城戰,進行戰前的最後一次分派部署。
在會議上,穆罕默德二世蘇丹宣佈了此次作戰的基本策略——以烏爾班巨炮轟垮高聳巍峨的提奧多西城牆。打開一個或幾個缺口,然後驅使數萬大軍沿着城牆的缺口殺入市區,一舉淹沒這座城市。
與此同時,剛剛建立不久的土耳其海軍艦隊,將會在馬爾馬拉海執行封鎖任務——穆罕默德二世蘇丹很現實地並不要求自己的菜鳥艦隊突入金角灣。配合正面戰場的陸軍發動強襲登陸戰,只是命令他們攔截任何可能出現在海面上的歐洲援軍,不準有一艘船,一粒小麥進入這座圍城之中。
——由於土耳其人並非航海民族,幾乎沒有本族的水手,直到不久前還完全依賴熱那亞商船往來於歐洲和亞洲之間。所以。前幾任土耳其蘇丹在過去對君士坦丁堡進行圍攻,全都拘泥於陸路,導致困守城內的東羅馬帝國守軍,依然可以從海上得到糧秣補給和增援部隊,最終使得圍攻曠日持久,始終不能見效。
爲了改變這一被動局面,從去年夏天開始,穆罕默德二世蘇丹在一擲千金地鑄造烏爾班巨炮的同時,又花費巨資組織起了一支龐大的海軍艦隊,用以對兩面臨海的君士坦丁堡展開海陸夾攻。
從紙面上看,土耳其海軍的戰艦數量多達一百五十多艘,全軍總兵力高達兩萬,可惜戰鬥力實在是讓人心中打鼓——由於蘇丹催得太緊,準備時間過於倉促,一部分土耳其戰艦是緊急趕製的新船,連木料都沒幹燥過;另一部分土耳其“戰艦”甚至是從各地蒐購來的報廢舊船,匆匆做了一下防漏水的處理而已。而水手也盡是新招募的菜鳥,划槳手則乾脆統統是囚犯和奴隸,都不怎麼識水性,而且往往語言不通。
更糟糕的是,這支艦隊在今年一月纔剛剛打造完成,船上的油漆還未乾,就要起錨出海,迎戰熱那亞的援軍船隊。到了二月份,這隻渾身毛病的艦隊已經被部署到了君士坦丁堡城外,準備投入封鎖作戰了。
對於自己這支艦隊的糟糕狀況,尤其是水手們的低劣素質,土耳其海軍總司令,剛剛改宗皈依真主不久的保加利亞人蘇萊曼,顯然是非常的憂慮——之前的達達尼爾海峽阻擊戰,初學乍練的土耳其海軍憑着十倍以上的數量優勢,又是得到岸炮和縱火船掩護的主場作戰,還付出了足足二十艘船被擊沉的代價,才勉強擊退了十幾艘長途跋涉而來的熱那亞武裝商船。然後,在戰後轉場進入馬爾馬拉海,對君士坦丁堡執行封鎖的過程中,又陸續發生了一系列撞船、觸礁和漏水事故,讓蘇萊曼總司令深感焦頭爛額……
此時,這位土耳其海軍的首任總司令,只得硬着頭皮向穆罕默德二世蘇丹如實報告——縱然財力充足。如果沒有世代沿襲的航海傳統,短短几個月時間也拉不起一支真正強悍善戰的艦隊。如今貌似規模龐大的土耳其艦隊,僅僅是徒有其表,距離真正形成戰鬥力還差得很遠,只能嚇唬嚇唬人,根本打不得血戰和硬仗。如果威尼斯或熱那亞海軍當真大舉來援,這支連號令都很混亂的土耳其艦隊恐怕會在戰場上一觸即潰。
——雖然對自家海軍的不爭氣深感掃興。但由於是在自己專業領域之外的事情,穆罕默德二世蘇丹也只得捏着鼻子接受了海軍司令蘇萊曼的解釋,還溫言撫慰了他一番。讓他只要安心執行封鎖任務就好。
然而,似乎是受到海軍司令蘇萊曼的激勵,再接下來。一向堅持和平主義、與東羅馬帝國在暗地有來往的土耳其大維齊(宰相)哈里爾,又一次很煞風景地提出了他的反戰諫言:
“……陛下,雖然我這麼說或許已經晚了,但您是不是再考慮一下和平路線?儘管我們擁有烏爾班大炮這樣的利器,但這場圍攻依然註定會代價不菲。而且,歐洲人也不會坐視君士坦丁堡陷落,只要這場戰爭拖延上幾個月時間,意大利人和法蘭克人就會組織一支援軍前來解圍,讓您像您的祖先一樣無功而返。
更重要的是,這次耗資巨大的圍攻一旦失敗。必將會嚴重削弱我們的實力和聲望,刺激那些陰謀家的野心,導致全境叛亂蜂起……陛下,如果您真的那麼想要獲得君士坦丁堡的話,東羅馬帝國也曾經派人來商談過和平交出首都的條件。我們完全可以在希臘找出一塊不甚要緊的地方。跟他們的皇帝做交易。”
說到這裡,這位白髮蒼蒼、身材矮胖的大維齊,便跪伏在地,向臉色不佳的穆罕默德二世蘇丹深深地匍匐行禮,“……陛下,您在白天展現的盛大軍容。想必已經給敵人帶來了足夠的震懾,這份壓力已經足夠動搖他們的抵抗意志了!假使您肯點頭的話,卑職願意親自擔當使者,進城談判,爲您爭取一份最有利的協議,用最低的代價獲得君士坦丁堡……聽到這位主和派宰相的又一次老調重彈,穆罕默德二世蘇丹頓時就感到一陣煩悶。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哈里爾大維齊有關“儘量迴避戰爭”的看法,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自古以來,戰爭就是一項勞民傷財的巨大賭博,即使是贏得了勝利,也不一定能夠獲得好下場,那種不顧一切打贏了戰爭卻輸了國運,甚至是丟了腦袋的可憐傢伙,無論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都不少見。若是不幸打了敗仗,那就更是要加倍倒黴,什麼割地賠款喪權辱國這些都還是輕的——真正輸得最慘的傢伙,後人就只能到歷史書裡去瞻仰他們的遺容了。
所以,暫時維持現狀,或者用交易的方式和平奪取君士坦丁堡,在宰相的眼中應該是個穩妥的好主意。
另一方面,東羅馬皇帝之前開出的價碼,確實是並不高——用唯一還在他手中的君士坦丁堡,交換某個稍微富庶些的港口或島嶼,用以安置他最後的臣民——這個可憐兮兮的條件,遠遠低於土耳其人發兵強攻君士坦丁堡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作爲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至高無上的蘇丹陛下,穆罕默德二世完全給得起。
而遊牧民建立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也從來沒有什麼“寸土必爭”的說法——他們目前擁有的全部版圖,基本上都是從東羅馬帝國的殘骸上搶來的,之前在局勢不利的時候,土耳其人也確實割讓過土地。
但問題是,急於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軍事天賦,憑藉功績建立崇高威望的穆罕默德二世蘇丹陛下,需要的是一場激動人心的輝煌勝利,而不是一次無聊乏味的領土交換!
如果用交易的方式來取得君士坦丁堡,那麼即使最終成功地“無血入城”,也無助於提升穆罕默德二世的威望,弄不好還會帶來反作用——這就是蘇丹不顧巨大的傷亡犧牲,也要強攻君士坦丁堡的根本原因。
對於戰爭年代的統治者來說,他們在作出決策時需要考慮的因素。不僅包括國家的實際利益,還要考慮自己個人的威望和影響力。尤其是對那些新近上位、根基不穩的統治者而言,後者往往比前者更加重要——因爲這些無形的“軟實力”,能夠有效地團結臣民和盟友、震懾潛在的反對者,維持他們的統治地位。
——這個問題上的正例和反例典型,在地中海世界的歷史上都不乏其人。
舉個例子來說,在十二世紀後半葉。領導了第三次十字軍東征的英格蘭“獅心王”約翰,率領浩浩蕩蕩的英法德三國聯軍,在巴勒斯坦的沙漠中與薩拉丁連番鏖戰。打得橫屍遍野、血流成河,付出了極其慘烈的代價,可最終也沒能看到耶路撒冷的城牆。在戰略上應該算是大敗虧輸了。
但是,等到“獅心王”約翰無可奈何地返回歐洲的時候,依舊以“聖戰英雄”之名在西方世界廣爲稱頌,並且因爲在巴勒斯坦大量砍殺異教徒的英勇戰績,而深受庶民和將士的愛戴。即使最終未能奪回聖城,也沒怎麼影響到他的名聲,更沒有削弱他在英格蘭國內的統治地位,以及對臣民的影響力和凝聚力。
相反,之後領導第六次十字軍東征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由於麾下兵力不足。便試圖投機取巧——通過一系列巧妙的外交斡旋、利益交換、收買賄賂和虛張聲勢,腓特烈二世皇帝不費一兵一卒,就簽署了一個相當有利的條約,從埃及蘇丹手中輕鬆取回了失陷四十餘年的耶路撒冷(雖然在十五年之後,聖城耶路撒冷又被丟了。但這隻能說是後繼者無能的緣故,不能歸罪於皇帝)。
無論過程是多麼的不光彩,至少這位皇帝在戰略上是大獲成功了。
然而,當皇帝得意洋洋地返回歐洲之後,卻愕然發現自己非但沒有贏得“聖地拯救者”的美名,反而因爲擅自跟異教徒做交易。遭到了羅馬教廷的憤怒痛斥和破門律的責罰(把皇帝開除出基督徒的行列)!更要命的是,在當時的歐洲,幾乎所有的基督徒都在口誅筆伐地指責這位皇帝,認爲他沒有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打敗異教徒,只是個可恥的懦夫,毫無榮譽可言——由於未曾經歷流血廝殺,從異教徒手中奪回聖地耶路撒冷的功績,不僅沒有給腓特烈二世的履歷留下光輝的一筆,反倒是對他的名聲造成了巨大的災難。
總之,不是通過血戰廝殺而得來的土地,對於想要青史留名的好戰君王來說,根本就完全沒有意義。
畢竟,不是誰都能像奧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一樣,依靠婚禮和聯姻來吞併大半個歐洲的。
此時的土耳其人,在很多方面都還是一個崇尚戰爭和廝殺的遊牧民族,一位蘇丹如果僅僅只擁有高貴的血脈,而不能在戰場上證明自己的英明果決,那麼他的寶座就會永遠搖搖欲墜,難以穩定下來。
所以,哈里爾大維齊的又一次老調重彈,讓穆罕默德二世蘇丹深感鬱悶——這個老東西難道就不明白嗎?唯有擅長浴血廝殺的沙場英豪,才能得心應手地駕馭麾下的虎狼之師,而只懂玩弄計謀的陰險小人,卻永遠也無法獲得將士們的真心愛戴!他需要的是一場青史留名的勝利,而不僅僅是一座殘破不堪的城市!
爲了不讓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十幾萬大軍感到失望,穆罕默德二世蘇丹或許可以饒恕君士坦丁十一世皇帝的性命——即使只是暫時的——但卻不能接受除了投降之外的任何條件!
於是,針對哈里爾大維齊的“軟弱表現”,被掃了面子的穆罕默德二世大發雷霆,“……哈里爾!你的膽子何時變得比羔羊還要懦弱了?!且不說我們完全有力量擊敗基督徒的干涉,而且西方的基督徒在什麼時候團結一致過?就局部而言,意大利是四分五裂的,就全局而言,所有基督教國家也都是一樣。
至少在眼下的這個時候,這些異教徒是不可能聯合起來對抗我們的!
確實,羅馬的那個教皇,對我們說了很多聲色俱厲的狠話。但那些基督徒從來都是想得多,說得多和解釋得多,最後卻做得很少。當他們決定要做什麼事情的時候,他們總是在開始行動之前就浪費了太多時間。假定他們已經在做什麼事情時,也決不可能堅持下去,因爲他們在怎樣做的問題上,還要爭執不休!”
說到這裡,穆罕默德二世蘇丹忍不住輕蔑地一笑,既像是在嘲笑那個只會放嘴炮卻無兵可用的羅馬教皇,又像是在針對懦弱無能的哈里爾大維齊……
然後,在下一刻,他的臉色卻猛然變得堅毅如鐵,眼睛裡更是炯炯有神,“……哈里爾,我最後再說一次!君士坦丁堡並非牢不可破,我們在之前半個世紀的幾次圍攻失敗,主要是外因的作用。確實,攻克君士坦丁堡的代價必然非常沉重,但除非擁有君士坦丁堡,否則我們的帝國將永無寧日!
如今的東羅馬帝國雖然虛弱至極,看上去對我們構不成威脅。但恰恰是由於東羅馬帝國的虛弱,所以不能排除皇帝將首都交給威尼斯和熱那亞這些海上強國的可能性!那樣的話,對於國土被大海分割的我們來說,就更是一次可怕的災難……總之,”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果不能擁有君士坦丁堡,那麼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意義,即使擁有再多的疆土,也無法讓我提起一絲精神!”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