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使耕者飽腹,織者無寒

皇帝已經隱隱約約聽出了一點深意,而楚寬也同樣如此。這兩人一個君臨天下,卻很好學……或者說好奇,始終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放眼天下的意識;而另一個則是因爲常常要和全天下才俊當中的佼佼者打交道,再加上微妙尷尬的身份,於是在不斷地努力充實自己。

因此,楚寬竟是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道:“這些有閒錢的人會去買他們不捨得買的肉蛋,於是市面上的肉蛋禽類也許會漲價……而養豬羊以及雞鴨之類的人發現這些值錢了,自然又會多多飼養……”

他使勁揉了揉太陽穴,又繼續說道:“而這些東西多了,也許價格會應聲而落,但也有可能他們會賺到更多的錢,那麼對於這些養豬羊雞鴨的人來說,從前吃不起的白米白麪,各種好看的衣裳,甚至於貴重一些的首飾,興許也可以買了!”

皇帝頓時撫掌讚道:“不錯,類似就是這個道理,還有,肉食菜蔬吃得多,米麪主食就會吃得少,只要手頭寬裕的人越來越多,那麼,哪怕稻米和麥面產量有所減少,但其實也能夠讓天下人餬口!”

張壽笑着點點頭道:“皇上和楚公公果然想得深遠。但是,這僅僅是一個理想的狀況,單單一樣東西的增產,未必能夠拉動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甚至可能因爲市面上充斥着棉布乃至於衣裳這樣一種製成品,而使得其價格賤如草。可至少,這一條路沒有錯。”

“我曾經在國子監中說過今人勝古,爲什麼?如今的農具勝過秦漢,勝過唐宋,當然更勝過三皇五帝,堯舜盛世,勝過無數文人追憶的,周禮盛行的西周。

而有了好農具,田地的出產自然而然也遠遠勝過當年。所以,就和改進紡機和織機一樣,如果繼續改進耕作的農具,改進耕作的技術,培育優良高產的種子,畝產豈不會更高?”

皇帝的最後一絲漫不經心也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無與倫比的鄭重。他還記得當初讀太祖實錄時的那些記載,太祖做過很多事,很多當時不少人都無法理解的事,但也有很多事情廣爲人稱道,這其中就包括親耕,甚至曾經的外皇城北城中,就有多塊稻田。

如今有人覺得太祖皇帝是爲了表示重農,但他卻從司禮監口耳相傳的那些故事中得知,太祖皇帝是爲了培育優良稻種。但因爲開國之後百廢待興,後來太祖又傾力培養太宗,最後更因爲避免奪嫡以及父子相疑揚帆出海,稻田卻沒能培育出優種,最終也就湮沒在了歷史中。

他輕輕點了點頭,讚許地說:“你不愧是當年小小年紀就不辭辛苦奔波于田間地頭,說服村人改種水稻,放養柞蠶,對於這些男耕女織的事情竟然看得這般深遠。”

“臣只是覺得,鄉親父老的生活實在是太苦了一些。”

說起這話的時候,張壽完全是一片真心實意:“臣曾經看過春種缺糧的時候,村人在麪粉中摻雜大量野菜,不捨得放油鹽,然後在鍋中烘烤出一個個色澤焦黑,乾澀發苦的野菜餅,以此果腹。臣也曾經看到過年幼的孩子發燒沒錢看病在牀上掙扎,父母卻只能向老天祈福。”

“臣看到過辛勤耕作的農人一天只吃兩頓飯,汗滴禾下土卻不敢休息片刻。臣看到過放養雞鴨的孩童看着雞鴨生出來的蛋饞涎欲滴,偷吃一個卻會被父母打得死去活來,只因蛋要賣錢。雖然我家,或者說趙國公府收租很低,娘也幫過他們,但終究難解衆渴。”

“所以,臣聽到京城每年都需要大量糧食通過漕運和海運北上,米貴面賤,所以方纔試着讓村人把麥地改成稻田,又買來蠶種,大規模放養柞蠶,鼓勵女子織絹。所以,當初跟着瑩瑩到村裡的朱公權在田間放話鄙薄農家子時,臣想到的就是那些詩。”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綾羅者,不是養蠶人。”

“使耕者飽腹,使織者無寒,這是爲官者最應該做的。臣一個從來沒考取過功名的白身,卻承蒙皇上恩寵而官居國子博士,心裡只希望能夠在教化出一批才俊之外,再爲耕織者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而且,臣還想在四海之內徵集棉種,還有其他各類海外的種子。”

張壽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說道:“要知道,如今用來紡織的棉花,原本並不產於中原,而是從西邊傳來。而如今我們吃的西瓜也好,葡萄也罷,也同樣並非中原所產。臣覺得,在我大明疆域之外,這些能使人溫飽的種子,比香料,比寶石玉石等等各種貨物更寶貴。”

“好,很好,非常好!張卿,朕果然沒有看錯你!”

皇帝絲毫不吝於表示自己對張壽的讚賞,一連用了三個好字。一旁的楚寬如夢初醒,再看張壽時,他的眼神中也同樣滿是不可思議。

就張琛坑二皇子這件事,換一個人來,絕對不死也要脫層皮,可張壽卻不但輕輕巧巧一躍而過這道天塹,竟然還用這麼一番道理博得了皇帝的讚歎!

雖然談不上出了一口氣,但皇帝此時已經完全把二皇子被張琛坑了這種事丟到了九霄雲外。他招手示意張壽上前來,又問了張壽幾句之後,聽張壽說完了對張琛的那番安排,他就漸漸放鬆了下來。

“如果那些正憋着勁頭和張武張陸硬扛的傢伙,知道你佈設了這麼一個圈套等他們,不知道會是何等憋屈?”

張壽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地說:“樂善好施,家有餘慶。爲富不仁,天誅地滅!”

皇帝頓時聽着一樂,用手指着張壽笑罵道:“人家都是說,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到你這裡卻變成爲富不仁,天誅地滅了?你這話要是傳揚出去,不知道多少大富之家會對你咬牙切齒!就連那些號稱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山大王,都做不到像你這般!”

“人都有私心,臣也是一樣。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如果能在自己錦衣玉食的同時,讓更多的人也能豐衣足食,那豈不是兩全其美?”

張壽說着頓了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說:“另外,臣剛剛請皇上允准在四海之內徵集種子,並不是想讓朝廷下詔。因爲一道政令傳達下去,經過各級官府的時候,往往會不斷歪曲,到最後傳到百姓耳中,也許求良種就會變成求祥瑞,曲解了皇上的好意,御史也會羣起而攻。”

皇帝頓時輕咦了一聲,隨即就讚許地說:“此言不差。歷朝歷代,各種很好的政令傳達到民間時,卻早已不成樣子,此事想必亦然。既如此,那你準備如何徵集?用你的名義嗎?”

嘿然一笑,張壽就不緊不慢地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人愛細腰,有人愛豐腴,有人好文,有人嗜武。既然如此,有人突發奇想,好農不倦,那就很正常了。比方說,臣的未來二舅哥文不成武不就,另闢蹊徑想着好農邀名,這應該很正常吧?”

張壽竟然打朱二的主意!

醒悟到這一點的楚寬暗自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替朱二默哀,可緊跟着就只聽皇帝哈哈大笑:“朱二郎之前趁着父兄不在上竄下跳,他大哥回來,他已經捱了一頓,如今朱涇回來,他只怕又要挨一頓好打!”

“別說你如今讓他好農,你就是讓他親自下田,他也會心甘情願!”

張壽正在乾清宮和皇帝深入長談,而後皇帝還讓楚寬去御膳房傳了點心,一副你繼續說,時間不夠就留下來和朕用晚餐的時候,趙國公府卻因爲趙國公朱涇的歸來而好一陣雞飛狗跳。其中,最絕望的無疑是朱二。

儘管他一直都在計算父親的歸期,可他萬萬沒想到,大哥會突然殺回來,而明明還帶着幾百號親兵的父親,竟然也會突然殺回來!哪怕父親過家門而不入,直接進宮面聖去了,可他甚至來不及去搬救兵——而且等想到去求張壽的時候,他卻得知了一個噩耗。

張壽被朱瑩也拖着進宮去了!

而最讓他五雷轟頂的是,當朱涇和朱瑩回到家之後,他卻得知,張壽有要緊事對皇帝說,於是還留在了乾清宮,他家老爹和妹妹就先回來了。意識到最後的救星也完全幫不上忙,心灰意冷的朱二乾脆也不去慶安堂了,呆在自己的紫煙閣裡猶如困獸一般等着最後的宣判。

果然,沒過多久,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李媽媽那熟悉的聲音:“二少爺,老爺正在慶安堂太夫人那兒,叫您過去。”

“哦。”

原本父親回來,當兒子的應該第一時間過去,可朱二實在是怕了父親的雷霆大怒,所以只想着拖延一刻是一刻。此時,答應一聲的他無精打采地上前開了門,見李媽媽侍立門外,他本待打聽一下父親心情到底如何,可轉念一想,卻又打消了這念頭。

就算父親心情再好,看到他肯定也就不好了!

高一腳低一腳地來到了慶安堂外,朱二看見穿堂門前婢僕羅列,卻是鴉雀無聲。等到過了穿堂,來到正堂前的院子裡,他就聽到了屋子裡朱瑩那清脆的笑聲,間或還有大哥朱廷芳說話的聲音。想到長兄優秀,妹妹漂亮,只有他這個排行居中的無能,他越發心情低落。

耷拉腦袋來到門前,他就聽到李媽媽開口說道:“太夫人,老爺,夫人,二少爺來了。”

“我還以爲他眼裡沒我這個父親,不派人去請就不知道來見我!”

朱二登時心裡咯噔一下。當旁邊的李媽媽伸手挑起門簾時,他硬着頭皮邁開僵硬的腿跨過門檻,可另一隻腳還沒跟着進來,他就又聽到了那個許久沒聽到,彷彿越發威嚴到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

“怎麼,不敢進來見我?原來你朱廷傑心裡,還知道一個怕字嗎?”

膝蓋都嚇軟了的朱二哪裡敢辯駁,撲通跪在了地上,哭喪着臉說:“爹,我知錯了。”

“知錯?你鬧出這麼大的事情,險些把我朱家的臉都丟盡了,現在居然就迸出來這麼知錯兩個字?”當初剛剛聽說家裡這一大堆事情的時候,朱涇就已經氣得想插翅飛回京城,一刀砍了這逆子,現如今看到人時,他終於忍不住怒髮衝冠。

“你大哥不顧性命安危,這才端掉了北虜視作爲性命的火器營。你爹我豁出去不要半生英名,也要把大同那爛攤子收拾成好歹能看。你祖母一大把年紀,卻還要在風雨飄搖中支撐這個家。你娘也能放下當初那點事回家來幫忙,就連你妹妹也比你懂事!”

聽到父親說着其他人的好處,朱二根本連頭都不敢擡。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就好像不是爹孃親生的,好像就不是朱家子弟——不只是因爲他在家裡的地位,還是因爲他覺得自己壓根沒繼承到父母又或者祖母的任何優點。

就連朱瑩……那也不像他從前認爲的那麼沒腦子,她一見鍾情,也能挑中張壽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

見朱涇已經是氣得渾身發抖,朱瑩看看父親頭上那已經白了一小半的頭髮,不知不覺就心軟了。她本來就只是想讓父親口頭教訓二哥幾句就算了——畢竟,祖母用家法打了二哥一頓,大哥回來又揍了二哥一頓,如果父親此時再發火傳家法,她真懷疑二哥會被打死!

因此,朱瑩連忙抱住了朱涇的胳膊,撒嬌似的說:“爹,什麼叫做就連我也比二哥懂事,好像我從前就不懂事似的!祖母和大哥都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他了,再說二哥現在已經知道改了,你就原諒他這一回吧!”

朱涇頓時有些愕然地看向女兒,偏偏這時候,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養不教,父之過,你若要怪二郎,也該反省反省你自己。就是我,爲母而失職,卻也不是沒有責任。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二郎知錯能改,能夠上進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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