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明悟

張壽剛剛先扶着朱廷芳進去,撂下朱瑩在原地發呆,那是爲了讓大小姐好好冷靜一下;而如今大舅哥那邊情況都瞭解得差不多了,又發現人其實沒什麼事,有朱二這個名正言順的一母同胞弟弟在那照顧朱廷芳,他當然得掉頭回去找朱瑩。

否則,回頭就算確定大舅哥真的安然無恙……未婚妻飛了怎麼辦?

果然,當他匆匆回到前院時,就只見朱瑩擡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隨即突然扭頭就往縣衙大門走去。他暗幸自己追出來快,連忙叫了一聲瑩瑩。見這位大小姐先是腳下一停,隨即竟是賭氣似的繼續往外走,步伐甚至還快了一些,他只能乾脆大步追了上去。

“瑩瑩,你要去哪?”

“你剛剛不是不管我,直接扶着大哥走了嗎?”使性子回了一句之後,朱瑩瞅了一眼張壽那張一看就消氣的臉,到底沒辦法口出惡言,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我去找個地方出出氣,冷靜一下,省得回頭又被大哥說任性!說不定還要被你說任性!”

“我怎麼會說你任性?我知道,你是氣惱你大哥不珍惜自己。”

聽到張壽這麼說,朱瑩只得恨恨地輕哼道:“沒錯!就算你說大哥是覺得我要出嫁了,於是成天覺得我任性幼稚不成熟,日後被你嫌棄,他又沒辦法時時刻刻給我出氣,成天患得患失……可他也不該什麼事都瞞着我,我還沒有那麼大嘴巴,更不至於壞了他的事!”

“你大哥還是和我一塊仰承聖命到滄州來的呢,他連我都沒說一聲,就連杜衡也是臨機通知,逼人不得不來,他怎麼可能對你透露隱情?你生氣他瞞着你拼命……可你要知道,世上很多男人都是這樣,在家或雲淡風輕,或懶散無爲,在外或拼命三郎,或殺伐果斷。”

聽到張壽如此盛讚自己的長兄,朱瑩面上的嗔色終於漸漸收起了一點,但還是有些不痛快:“明明可以更穩妥,幹嘛要這樣拼!直接讓杜衡出馬,把那幫人拿下不就得了……再說,花叔叔神出鬼沒的,他一個人出動,說不定也能把人全都拿下。”

“人家不動手的話,就算把人統統抓了,給個什麼罪名?說句不好聽的,我看你大哥就是打算殺人,要的就是這樣一舉誅除的震懾效果。反正斷然不會是皇上的人,那麼,無論是哪一方,損失了這樣一批死士,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頂多畫個圈圈詛咒你大哥而已。”

“噗……畫個圈圈詛咒……阿壽你說話真逗!”

明知道這只是諷刺,朱瑩還是歪頭想象了一下幕後黑手畫圈圈詛咒人的那種喜感畫面,忍不住笑了出來。有張壽這樣的解釋說明,插科打諢,她的心情不知不覺漸漸轉好。

可要說立刻去見長兄噓寒問暖,她又拉不下這張臉,索性就一把拽住了張壽。

“不管大哥了,我們去見張琛和蔣大。反正,這次大哥管長治久安,你管民計民生。”

張壽拗不過大小姐,只好聽之任之——至於朱廷芳會不會因爲朱瑩對親兄長不管不顧而生悶氣,他就顧不上了——哪怕是當大哥的,拼命拼到氣着了自己的妹妹,那不得付出代價嗎?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叫上了一旁沒有退下的朱宜。

有些事不好直接問朱廷芳,還不能問去給杜衡送信的朱宜嗎?

蔣大少還好,知道自己的身份,始終老老實實坐着,張琛卻忍不住來來回回踱步,幾次到門口卻硬生生打住。在屋子裡枯坐等待消息,這向來不是張琛的風格。然而,他本待出去打探消息,可阿六在外頭看門,只是看了他一眼,他就乖乖退了回來繼續等。

因此,當聽到外間傳來張壽和朱瑩的說話聲時,他簡直是如釋重負,趕緊拉開門迎了上去。還沒等他開口詢問,張壽就指着後頭的朱宜說:“你不用問了,我也纔剛從朱大哥那兒聽到了一鱗半爪,所以才叫了朱宜過來,一會讓他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朱宜又不是說書的,再加上生怕朱瑩聽了當時那兇險的狀況更加的生氣,因此儘可能說得言簡意賅。而且,爲了討好大小姐和準姑爺,他還故意把朱廷芳那會兒譏刺對方的話大致重複了一遍。

意識到是那是當初在清風徐來堂面對丁亥時,他譏諷人時隨口拿來氣人的反派死於話多的典故,朱瑩竟是嘴快地告訴朱廷芳,張壽不禁哭笑不得。

“哈哈哈,沒想到一向一本正經的朱老大揶揄起人來,也挺毒舌的!”

張琛也親歷過叛賊來襲的那一夜,對當初張壽說這話的背景自然感同身受,此時忍不住捧腹大笑。

而一旁的蔣大少見朱瑩亦是笑得樂不可支,他卻有些心驚肉跳,深悔自己眼色不夠,沒有見機趕緊告退。

這種很可能牽涉到皇族內鬥甚至更深層陰謀的事,他一個小小的滄州富家大少爺聽了幹什麼?朱廷芳今天還辣手無情把所有人都殺了,回頭幕後黑手惱羞成怒,卻動不了眼前這幾位背景深厚的貴介公子千金,會不會找他泄憤啊?

張壽見蔣大少一臉的失魂落魄,而朱瑩笑過之後,終於彷彿是對朱廷芳芥蒂全消,笑吟吟地說要去看看大哥如何,朱宜慌忙護送了這位大小姐離去。等到大門重新關上,張壽就岔開了話題。

“蔣大,既然你今天已經各家都跑過一趟,人人都情願拿出囤積的棉花來,那就籌劃一下復工事宜吧。但機器被毀掉那麼多,一時半會不可能做出來,復工之前,每家先把曾經的僱工名單整理出來,按名單給一份口糧,免得出現饑荒。”

之前朱廷芳剛剛到時,雖說先拿下冼雲河,隨後又拿長蘆縣令許澄以及大皇子立威,但真正讓他得以鎮壓亂局的關鍵……是他直接封存了大皇子的“小金庫”,從中拿了一筆錢出來,以大皇子後悔之前鬼迷心竅爲由,平價購買了一批糧食,用於安撫那羣失地失業的遊民。

當然,口糧只發了五天的……不是大皇子的錢不夠,而是因爲朱廷芳慷他人之慨也要有個限度。而且,之前利用壓低價格又或者不收棉紗這個小手段,和大皇子以及大戶們沆瀣一氣的某個蘇州商人,已經早早就溜之大吉,不在滄州了,他生怕糧商們也來這一招。

畢竟,糧商也同樣逐利,他們又和激變良民無關,朱廷芳不可能一直強行“和買”。

聽到張壽這話,蔣大少猶豫片刻,隨即慌忙說道:“不是我不願意,百十石糧食纔多少錢?我是去了那幾家之後,覺得人心惶惶,有人本來就和當家不和,有人和被人舉告,明威將軍派人捕拿下獄的兄弟叔侄不親,覺着自己清白,就想分家又或者變賣家產走人。”

“雖說百十石糧食真沒幾個錢,可他們若是叫起撞天屈來,那卻也不好對付……而且,不是每個人都和齊家老大似的懦弱無能,也有些人其實有主意有想法,只是平日被壓制冷落太狠的。各有各的主意,很難擰成一股繩做事……”

張琛見張壽和朱瑩全都看着自己,他就無可奈何地說:“這種人哪都有。今天我陪着蔣大跑了那五家,劉家和王家就是這樣的。雖說囤積的棉花願意平價吐出來,嘴上也答應復工,但那是怕朝廷追究激變良民,到時候就算肯拿出這份口糧,只怕後續復工也會扯皮。”

“哦。那也不強求,讓他們把囤積居奇的棉花吐出來就好。”張壽哂然一笑,看着張琛直截了當地說,“先前在滄州投入使用的,不過是新式紡機,還有效率更高的新式織機。他們若不想幹……”

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蔣大少,他就笑道:“那蔣大郎你不妨把他們的僱工一併接手過來。”

蔣大少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極其不可思議地說:“新式……新式織機?能和那紡機一樣……一樣快嗎?老天,這要是一個人能織出七八個人才能織出的布匹……”

他拼命地掐動手指,試圖計算效率以及利潤,奈何他壓根就不是那樣有腦子的聰明人,掐了老半天,最後整個人都有些糊塗了,唯一確定的就是,當新式紡機碰到了新式織機,那麼原本制約棉布產量的末端那一環就被完全攻破了。

如果這樣的話,此次變故對於蔣家來說,根本就不是什麼打擊,而是一次天大的機遇!

蔣大少再次掐了掐手心,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這才小心翼翼地說:“張博士,你剛剛說的話當真?”見張壽微微頷首,一旁的張琛嗤笑一聲,一臉你不信就滾蛋的表情,他慌忙大聲說道,“如若如此,我自當傾其所有安撫之前那些僱工!”

纔剛說到這裡,他心裡突然冒出了另一個念頭,細想之後,不禁不寒而慄。

雖說知道這話自己恐怕不該說,但他既然想到了,還是硬着頭皮說道:“如若紡機和織機效率同時高了那麼多倍,那麼用的人恐怕真不需要那麼多了。就算如今把人全都僱了養起來,那也堅持不了多久……畢竟,棉花是有限的,棉田更是有限的!”

見張壽非但沒有制止他,反而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蔣大少頓時多了幾分底氣。

蔣大少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說:“而且,就算這新式織機,張博士你想要瞞住不爲外人所知,但出貨棉布太快,肯定會有人發現端倪。而在工坊做事的人,也斷然不會人人守口如瓶,總難免會有人爲利益所誘,將其中關鍵出賣給那些趨之若鶩的商人。”

“可到了那時候,天下無業的工人,恐怕要多很多。像滄州這樣的動亂,還會一直髮生。”

“喂,你小子可別危言聳聽!滄州這次的事變那可是有誘因的,要不是小爺我在邢臺……”

張琛差點把自己“高價賣棉”的隱情說出來,可此時要收口也有些來不及,他頓時有些遲疑,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說。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張壽發了話。

“事已至此,張琛,你在邢臺做的那點好事,說給蔣大少聽聽吧。讓他知道,大皇子和他們幾家怎麼就會因爲一時貪念落到了這樣的地步。”

既然張壽開了口,張琛頓時精神大振。他這次藏頭露尾裝傷從京城遁走,先是掩藏身份,接下來把一大堆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卻還偏偏不能對人說,那種心癢癢的滋味就好似錦衣夜行,白瞎了。因此,他嘿然一笑,立刻開始吹噓自己的豐功偉績。

蔣大少聽到張琛到邢臺竟然冒二皇子部下的名,眼睛已經直了。等聽到人把大皇子派過去合縱連橫的心腹都打了,他甚至連嘴都合不上了。

待到聽說張琛利用家裡給予的資金支持,左手倒右手,又把新式織機一塊用上,棉花高價賣,然後用現錢和張武張陸換棉紗,棉紗再織成棉布,隨即轉手給布商……他平生第一次覺得一向敬佩的父親以及老狐狸齊員外等人實在是很蠢,蠢到被這樣簡單的把戲衝昏了頭。

一系列流轉下來,尋常人竟是隻看到了前頭棉花高價賣這一條,於是都以爲張武張陸人傻錢多,於是拼命囤積棉花,這股風潮甚至還從邢臺蔓延到了滄州,以至於大皇子和他爹蔣老爺以及其他幾人紛紛貪心作祟,最終釀成了這一場滄州民變。

真是何苦來由……

蔣大少越想越是沮喪,越想越是無力,卻突然聽到了幾句讓他大驚失色的話。

“你剛剛說,如果這樣高效的紡機和織機同時推行天下,富戶必定少用僱工,屆時必然多處都會釀成滄州這樣的民變,這話確實不是危言聳聽。我今天去見冼雲河時,他還說過,發現棉田獲利如此豐厚,從江南到江北,豈不是無數稻田麥地變棉田?屆時糧食何來?”

見蔣大少驚恐地看向了自己,張壽方纔一字一句地說:“一則是無業之人可能會增多,一則是糧田可能會減少。這兩件事情如果合在一起,結果可能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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