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閒居軼事

外頭春光明媚,芳草綠茵,不知名的鳥兒在不停地鳴叫,不時還能聽到朱瑩那清脆的笑聲,四皇子卻心浮氣躁,越看那紙上的題目就越是火冒三丈,到最後站起身恨恨地就想丟筆。可還沒等他做出動作,就看到兄長擡起頭來,氣惱地看了他一眼。

這下子,他頓時又坐了回去,嘴裡卻不服氣地嘀咕道:“老師太過分了,難得出城一次,咱們有錯他可以教訓,幹嘛出這麼多題目?他真是比鬼還可怕!”

三皇子心裡也同意四皇子的這個評價,相比戒尺打手心和抄書,做題這種懲罰實在是太折磨人了。抄書不用動腦子,做題卻需要。尤其是好不容易出宮離城,住進這麼大這麼好玩的趙園,卻要被逼得在房間裡做題,饒是他耐性比四皇子好不少,也實在是無法忍受。

可他還是勉強打起精神斥道:“一日爲師,終生爲父,你怎可在背後非議老師?”

“可是……”四皇子才悶悶不樂地迸出了兩個字,就被三皇子一眼瞪了回去。

“昨天是你看到池子裡的錦鯉漂亮,於是就想下去撈的,結果還把我一塊帶了下水!”三皇子左手一拍桌子,很有兄長的架勢,“萬一我們倆有什麼閃失,你想到過母妃們怎麼辦嗎?再說了,那些保護我們的人會怎麼樣?老師和瑩瑩姐姐會不會也跟着倒黴?”

“還有,要是這稻香村的湯池裡沒準備好熱水,我們凍病了怎麼辦?你想在牀上躺幾個月嗎?”雖然還想不到一個死字,但三皇子還是羅列了很多後果。見四皇子漸漸臉色發白,他就小大人似的皺了皺眉頭,隨即嘆了一口氣。

“趕緊做完題目,再去給老師和瑩瑩姐姐賠禮吧!”

門外默立的張壽聽到四皇子終於輕輕哦了一聲,算是答應,他不禁微微一笑。他當然可以給兩個人說一堆大道理,但說實話,效果未必有這兩個小傢伙主動反省來得好。而且,三皇子這個當哥哥的雖然大多數時候都不如四皇子出挑,但有時候還真的很有當哥哥的架勢。

不過,雖然知道兄弟倆好容易才能出京一回,張壽卻並沒有進門去,揮揮手減輕處罰。出爾反爾不是好習慣,更何況,他也想讓兩人磨一磨性子,免得回頭再出事。要知道,此番這兄弟倆掉水裡和當年朱瑩把葡萄架子踹倒,本質上危險程度一模一樣。

他可不想像朱大哥那樣厚此薄彼,把板子全都打在當年可憐的朱二哥身上!

一百道解方程聽上去很多,但實際上大多數題目也就是簡單的加減法,只有十幾二十道還涉及到乘除,只有三道題涉及到分數,但對於算學天賦很好的三皇子來說,認認真真定下心來,最終約摸兩刻鐘左右也就解決了。

耐不住性子的四皇子卻是比三皇子多花費了好一會兒,尤其是看到兄長早早做完在那兒等候之後,他更是屁股扭來扭去,等做好之後就舒了一口大氣,立刻蹭得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三哥,做完了,我們快去交給老師看看!”

稻香村前的院子裡,當四皇子近乎於把三皇子拖拽過來時,原本坐在外頭看書的張壽不禁啞然失笑。在四皇子那期盼的目光之下,他隨眼一掃,很快就拿指甲掐出了最上面四皇子那份卷子上七個錯誤答案,隨即把答卷丟了回去,又看起了三皇子的。

這一次,他看完之後,卻是讚許地點點頭道:“三皇子全都做對了,不錯。”

正耷拉了腦袋的四皇子頓時更沮喪了,心裡卻是七上八下,尤其擔心張壽罰了自己去抄題。就在這時候,他只聽三皇子開口說道:“老師,四弟只是一時不仔細,畢竟難得出城……”

“就因爲難得出城,所以你們之前才直接玩到了水裡?”張壽打斷了三皇子的話,見這一回當兄長的也不禁垂手低頭,他就笑了笑說,“誰都有淘氣的時候,就是你們瑩瑩姐姐,當初還倒過葡萄架子,我小時候也沒好到哪去。罰你們做一百道方程,是讓你們記住教訓。”

“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玩鬧可以,卻不能忘記危險,明白麼?”

見四皇子幾乎把腦袋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張壽又看了看三皇子,見人鄭重其事連連點頭,他就笑道:“好了,趁着這會兒太陽還沒落山,叫上你們瑩瑩姐姐,我們騎馬出去轉一圈,免得你們說出了城還是呆在這種深宅大院裡!”

外頭正過來的朱瑩聽到張壽又開始叨咕什麼葡萄架子倒了,頓時恨得牙癢癢的——當然最氣惱的還是她自己說出了踢倒葡萄架子的舊事。可那時候她怎會知道,張壽竟然煞有介事地掰扯出了那樣一個故事?更何況,他還佔了她的便宜!

沒想到他根本就不是君子!

心裡這麼想,等到一行人真的出去騎馬時,當張壽笑着一面指點風景,一面開始給三皇子和四皇子講唐詩時,她就漸漸忘了起初那點羞惱,饒有興致地也跟着聽了起來。

“當初我在半山堂第一堂課,和你們說唐末白馬之禍時,也順便說起過唐時的開科取士。雖說那位一手締造了貞觀之治的唐太宗曾經自鳴得意,以爲天下人才盡入吾彀中,可科舉的確起於唐,唐時的制度卻極其不完備,多少才子飲恨,所以孟郊方纔會寫下一首《登科後》。”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讀這首《登科後》,也許會覺得他輕佻,可要知道,孟郊登科時已經四十六歲了。唐時考進士可是每年一次,年年歲歲守在京城,有家不能歸,那是何等滋味?所以,他纔會有那首更出名的《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你們聽一聽,全是真心實意,可能聽得出一分一毫的輕佻?所以,太祖皇帝親自選編的《唐詩三百首》中,只有孟郊那首《遊子吟》,而不見《登科後》。”

張壽給三皇子和四皇子講着,突然擡頭看了看天邊太陽,見眼看快要落山,他就擡手說道:“這就快要黃昏了。《唐詩三百首》裡關於夕陽的詩,你們還記得嗎……”

沒想到張壽郊遊踏青竟然還一個勁講學,朱瑩雖說聽得饒有興味,可也不禁在心裡嘀咕,她剛剛在葡萄架子底下,怎麼就會覺得張壽說笑話的時候竟然也挺風趣?這明明就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人!

再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猶如課堂上聽講似的一面點頭,一面看那夕陽西下的壯闊風景,朱瑩遠眺那夕陽,因爲張壽的講解忍不住想起了一首詩——嗯,前人的。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

她這一個昏字尚未出口,卻只聽四皇子突然嘟囔道:“這首詩父皇說過,好是好,就是有些讓人提不起神來。父皇還說,李義山的詩,大多纖麗隱僻,但這首詩就很好,可還是帶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還說我們小孩子不應該多讀,讀不懂,反而容易鑽牛角尖。”

張壽沒想到皇帝還會這樣入木三分地給兒子講詩,不禁大笑着附和道:“不錯,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其實也是這個道理。”

“學生記住了。”

此話一出,他頓時收穫了異口同聲的兩個贊同。見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副如奉綸音的表情,他不禁有些訝異。緊跟着,他就只聽朱瑩若有所思地說道:“聽說太祖起事初年,特意尋訪了羅貫中和施耐庵,不但與之分享《西遊記》,還請他們寫北宋末梁山泊和漢末三國的故事。”

張壽走出小村至今還沒滿一年,雖說已經很努力地多方打聽太祖皇帝的種種傳奇,可到底不可能面面俱到,此時聽朱瑩說起這話時,他不禁呆住了。

原來,太祖皇帝不但寫了西遊記,還曾經作爲作者和施羅二位交流切磋?很好很強大!

然而,朱瑩的話卻並沒有說完:“太祖皇帝后來特意把他們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等定都京城之後,又每每派人催問書稿……嗯,後來總算是把《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催出來了。但太祖皇帝看完之後不大滿意,還親自提筆改過一回。”

張壽已經麻木了。嗯,親筆改嘛……大多是改到後世通行的那個版本。不對,他也不能太高估太祖皇帝的節操,比方說人如果討厭尊劉抑曹,那麼說不定會把劉備寫成長耳賊!他怎麼就沒想到去買一套《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來看看呢?

“對了,阿壽,你爲什麼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

張壽頓時微微一愣:“這話太祖皇帝沒說過嗎?”

眼見三皇子和四皇子齊齊搖頭,張壽心裡非常意外。金聖嘆的這句名言後世被無數人引用過,他還以爲在三大名著誕生之後,一手寫成了《西遊記》,還打造了一座大觀園,卻放過了《紅樓夢》的太祖皇帝,一定會早早留下這樣一句話呢!

畢竟,《水滸》在明清兩代,據說曾經都是禁書。難不成……

想到《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全都是太祖皇帝修改過的,而自己並沒有看過那個修改版本,張壽頓時異常頭痛,當下只能含含糊糊地說:“少不讀水滸,是因爲水滸充斥着一種血氣方剛的意氣,少年本來就衝動,看了之後萬一惹禍,那就不好了。”

“至於老不讀三國。三國演義之中英雄輩出,老來對捲回顧自己前半生,大多數人難免心中鬱郁。縱使英雄,也難免有英雄遲暮的感覺,所以不宜多讀。”

張壽只想着趕緊結束這個話題,可偏偏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交換一個眼神,彷彿就要提問,他連忙火速岔開話題道:“好了,天色不晚,早點回去吧!明天派人去聯絡幾家農戶,讓你們去看看放牛,下田,就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養蠶的,沒有就只能日後去融水村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這才把注意力從唐詩和小說轉換到明天去哪玩這種問題上——對於他們來說,放牛、下地、養蠶……這確實就是玩。再加上他們對張壽長大的地方非常好奇,立刻死纏爛打問個不停,就連朱瑩也被他們帶偏了思路。

而回到趙園吃了晚飯散過步,張壽就攆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去睡覺。就和上次來趙園時一樣,他依舊選擇了暖香塢——哪怕他上次在這兒還被人下了迷香綁架到另一處屋子。然而,在燙腳上了拔步牀躺下之後,他卻突然出聲叫來了阿六。

“等回城之後,你給我那書房再買三套書。《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

阿六輕輕嗯了一聲,壓根沒問張壽要這些書幹什麼。只是,在攏上紗簾之後,他卻想起了之前在張園書房,張壽對朱二說的那些話。張壽說在翠筠間那竹屋裡頭不僅僅找到了葛雍留下的那些算經,還有太祖皇帝侍人的一本筆記,他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心裡這麼想,他卻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打算——當然,也並不準備問張壽。人總是有自己秘密的,他有,那麼,張壽有,這很自然。當他躡手躡腳在地上鋪席子的時候,突然就只聽到牀上明明已經躺下了的張壽突然開口說話了。

“好好的軟榻不睡,躺地上幹什麼?瑩瑩說了,這裡被人暗自開出來的密道都已經毀了,憑你的能耐,要不是故意放水,還怕有賊子摸進來?趕緊去睡,別杯弓蛇影!”

聽到外頭沒回話聲,張壽頓時猛地起身,一拉帳子再一看,就只見阿六已經自顧自地抱着一牀被子在牀前地鋪上躺下了。他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地訓道:“說你呢!杵在這睡覺,半夜三更我要是起夜,一腳踩着你怎麼辦?在家裡你也沒這麼警惕。”

“小心無錯。”阿六言簡意賅地吐出四個字,隨即就立刻閉上了眼睛。緊跟着,他那均勻得猶如機器人一般的鼾聲立時響起,直叫牀前手拉帳子的張壽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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