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五章 關心則亂,天子挑刺

回心轉意的江都王在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衝進王府,又是如何哄的海陵縣主,是不是還許下了一大堆不平等條約,這對張壽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好奇的事……反正那位反二十四孝老爹原本就已經糾結到快崩潰了,現如今在寶貝女兒面前潰不成軍纔是正常現象。

而幫了朱瑩這樣一個大忙,又順帶完成了探望四皇子和張琛的任務,張壽在一舉兩得的同時,回家之後自然也得到了愛妻莫大的獎勵。只不過這獎勵的後果,就是他第二天早上起來之後呵欠不斷,等到了慈慶宮時,他不得不拜託楚寬給自己送來了最苦的濃茶。

他甚至琢磨着,回頭是不是讓家裡那位巧手婆子琢磨兩道藥膳,給他好好補一補……

三皇子昨天就聽父皇幸災樂禍地提過江都王跟着張壽出了一趟門去通州,回來就向愛女低頭的事,當然知道張壽帶人也去見過四皇子和張琛。而他送去的羅三河那是一去就杳無音信,他和四皇子這一分開,轉眼就已經個把月了,他明明心急如焚,此時卻還覺得不好張口。

他只覺得自己一張口,張壽就會認爲他是在監視其行蹤。然而,他竭盡全力忍住這詢問四弟近況的衝動,認認真真地聽完一堂課,等課間休息的時候,張壽卻竟然主動開了口:“四皇子這些天瘦了一點,但人依舊勁頭十足,太子殿下不用擔心。”

三皇子登時瞪大了眼睛,慌忙連珠炮似的問道:“他瘦了嗎?難道是沒有好好吃飯,沒有好好睡覺?又或者是,太執著於想贏,於是……”

話沒說完,他就聽到了楚寬輕輕一聲咳嗽。意識到自己關心則亂,一口氣把心裡悶了好些天的話都吐了出來,他頓時有些赧顏,但想到這是張壽,並不是其他那些他無法交心更不敢交心的老師,他還是低聲說道:“我就是……就是很想他。”

張壽頓時笑了。這樣一個愛護弟弟的好哥哥,他不確定三皇子是否能夠永遠如此,但至少從現在來看,他無疑樂見其成。因而,他微微點了點頭,輕聲說道:“四皇子應該也很想你,但是,他離宮的時候放過大話,卻又不想回來服軟,所以估計還要再和你分別一段時間。”

“至於太子殿下上次送去四皇子身邊的那個羅三河……”他頓了一頓,沒有去看楚寬,而是若無其事地把四皇子一番話忽悠了人的事情說了一遍。果然,他就只見自己說羅三河去了另一個村子時,三皇子先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隨即卻又驚怒了起來。

“怎會如此!他怎麼能這樣自作主張!”然而,惱火地罵過羅三河之後,他又垂下了眼瞼,卻是想到了四皇子的性格。從小就是如此,他那四弟不喜歡的人,又或者發現他不喜歡的人,那麼人想盡辦法也要忽悠走,甚至不惜在父皇面前撒嬌耍賴。

然而,如果四皇子喜歡的人,那麼人就會千方百計將人留下!這就和四皇子先前曾經因爲沒考上九章堂卻負氣而走,可之後照舊追在張壽身後,口口聲聲老師長老師短一樣。

話雖如此,小小的太子殿下對羅三河的自作主張固然很不高興,然而,他也不希望三弟身邊留一個事事順其心意的人。思來想去,他仍然覺得自己把人送去還是對的。

就好比楚寬雖然很多時候行事說話都讓他很舒服,可他卻總對人保持幾分距離一樣,他深知在身邊應該留一個常常會看不慣你,會口出諍言的人。

於是,三皇子最終改口說道:“羅三河固然有錯,但四弟確實太不讓人省心了……等他回來之後,我一定讓他好好收一收這太過恣意的性子!”

張壽卻呵呵一笑,隨即搖了搖頭說:“太子殿下,恕我直言,四皇子的性格,只能引導,不宜矯枉過正。因爲他的鋒芒是他最可貴的東西,矯枉過正的話,那麼他絕不會像太子殿下你這樣溫潤如玉,而是很可能會反而變得偏激。”

“我們能做的,只不過是讓他明白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然後由着他的性子,讓他去做那些他認爲是對的,而不是因爲困難重重又或者別的顧忌去阻攔他。至於太子殿下不放心,所以想讓人呆在他身邊這種想法,我覺得沒什麼問題。”

“這次我去看了張琛和四皇子,卻沒有去見羅三河,不是因爲我覺得他不會碰到問題,而是我覺得從司禮監內書堂出來,實際上也脫離民間太久了的他,不見得比三皇子和張琛做得好,那麼,何妨讓現實來矯正一下他那偏激的性格?”

“他之前在我面前自以爲是指斥楚公公,這次見了四皇子又出言不遜,這樣太過自我中心的人,太子殿下指望他在四皇子身邊做一個錚臣,其實他現在還不能勝任。只有讓他明白,不是懷揣一股勇氣和正義就能做好事情,那麼,他纔有將來可言。”

“別看朝中御史似乎是成天只管挑刺,可是,如果真的只要會挑刺就能當好御史的話,那就不至於放眼古今,赫赫有名的諫臣言官只有這麼幾個了。那小子是想做錚臣,卻選錯了人,選錯了方法。”

楚寬知道張壽這個選錯人,那是一語雙關,既指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兄弟,也指的是他和張壽自己。哪怕知道張壽這並非完全是對自己示好,但他還是向人含笑點頭。

然後,他就輕聲對三皇子說:“太子殿下,雖說四皇子或許真的因爲這一陣子的奔忙而累了瘦了,但相比在宮中日日讀書消磨,現在這生活也許更適合他。您不是說,喜歡當賢王還是閒王,全憑他自己喜好嗎?”

張壽這麼說,楚寬也這麼說,三皇子只好點了點頭,可他猶豫再三,心裡最大的擔心卻還是沒有說出來,因爲他怕說出來之後,反而引起張壽和楚寬的異樣關切。

四皇子不在宮裡,他並不擔心這個弟弟因此而和他疏遠,他卻擔心自己因爲繁重的課業,各種各樣的雜事,漸漸忘記了他們往日彼此扶助的歡快時光,忘記了那曾經深厚到好似永遠都不會變的兄弟之情。

哪怕僅僅是現在,他回首看一年多前剛剛到半山堂聽張壽授課時的自己,只覺得那羞澀靦腆的孩子實在是有些幼稚……那麼,再過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他會不會覺得他和四弟的那點點滴滴的相處也很幼稚?

父皇曾經對他感慨說,時光會改變一個人,能夠讓人曾經覺得最重要的東西絲毫沒什麼所謂。就好比,父皇時隔多年再翻出兒時記下的那些文字和物品,結果卻絲毫找不到當初那感動一樣。

父皇甚至對他說,已經記不清廬王的臉,而哪怕再努力地回憶兒時兄弟倆相處的點點滴滴,也只能想到幾個非常貧乏的畫面。每次想到父皇說那番話時的惘然,三皇子就覺得分外惶恐,甚至有些憂懼。

因爲成爲太子而不得不盡力顯得早熟的三皇子,他心裡甚至隱隱有一個不能告訴任何人的念頭。他不太想長大,甚至希望父皇長命百歲繼續這麼下去,他只要做一個小太子就好。

三皇子很惶惑,張壽和楚寬都看得出來。然而,兩人誰都沒有針對這一點給出什麼建議。張壽是希望三皇子這樣的赤子之心能夠多保持幾年,而不要立刻就變得世故而敏感,至於楚寬……他卻有自己另外的想法。

不論如何,張壽帶着江都王去探望四皇子和張琛這一點小事,只在相關人士那裡激起了小小的波瀾。受到更大關注的,是公學連續五場講學結束之後,葛雍再次請了五位名士過府,然後,精彩的戲碼來了,一羣宗室竟然突然齊齊登門,然後羣起詰難。

雖說本朝宗室的地位和歷史上大明中後期養豬似的宗藩制度不同,更多的是類似於唐時的宗室制度,但是卻加入了宗室子弟可以科舉這一條。除卻不能躋身內閣,不能出掌軍權,其他的官兒都可以出任。反倒是憑藉出身就能一輩子被朝廷養豬,這種幸福生活是沒有了。

所以,這一次聚集在葛府的都不是那些飽食終日的宗室子弟,而是曾經出任過地方官又或者六部司官,屬於太祖皇帝的直系子孫,學識和能力全都頗爲出衆的一羣人。

於是,起初名士們還有人自恃學問和名聲不以爲然,可應付了一會兒就已經提起了十萬分精神。但是,誰都沒想到,這宗室詰難的一幕壓根就只是個障眼法,皇帝竟然悄然隱身其間。畢竟,無論閻禹錫還是陳獻章,全都沒見過這位剛過中年的天子。

而皇帝私底下對這些宗室許下只要誰能駁倒一個人,就給這些等缺的宗室選最好的美缺這一承諾,這更是讓幾個宗室都如同打了雞血似的。畢竟,就算是進士出身的宗室,面對文官們的默契打壓,想要最終躋身上流,依舊是隻有少數極具才能者方纔有幸。

在這些慷慨激昂的宗室掩蓋下,收斂全部鋒芒,不怎麼出聲的皇帝,那自然是毫不起眼。然而,要是這位天子就這樣安分守己聽完全程,然後在事後再根據觀察到的情況篩選出合適的東宮講讀官,那麼……那也就不是以任性著稱的當今天子了!

最初彷彿只帶耳朵不帶嘴巴的天子,在旁觀了好一陣子之後,終於開口問道:“敢問各位先生在張學士婚禮時剛剛好好雲集京城,是真的這麼巧,還是因爲之前召明書院嶽山長等四位山長應召上京,如今三個都成了東宮的老師,各位也想效仿一下?”

此話一出,五個名士當中,至少有四個遽然色變,其中便包括陳獻章,最後一個閻禹錫則是面沉如水。而瞧見其他宗室都一時閉嘴,彷彿是唯這個剛剛一直都不顯山不露水的中年人馬首是瞻,此時衆人雖見此人笑吟吟的彷彿很隨和,心情卻都糟糕得很。

而在別人斟酌之際,陳獻章卻第一個開口說道:“我是應前國子監大司成的舉薦上京的,正好一個學生應試明年會試,於是便一起啓程了。在我動身之前,召明書院嶽山長早已應召啓程,要說我心中並無想法,那自然是虛言,但要說有我可取而代之的念頭,卻也不切實際。”

“嶽山長精於農科,我也曾經去召明書院請教過,所以我知道,他能教授太子殿下的,我絕不可能勝任。至於儒學經史,我雖有自信,但這是聽憑上擇之事,未曾聽說有毛遂自薦的。對我來說,昔日我在國子監時,大司成是我的老師,如今他舉薦我,我不能推辭。”

“畢竟,我也曾經領過廩生和監生的錢糧,也考中過舉人,家中如今總共有百畝田地可以免賦稅,出外往往能因此得到驛站和官廨的優待,總不能因爲只圖自己清閒,虧欠了朝廷的多年貼補,總該做一點事。畢竟,我能在鄉間教書育人,也多虧了功名的蔭庇。”

皇帝見其他人聽着面色各異,他就饒有興致地繼續問道:“那麼白沙先生的所謂做一點事,想必也不是說,哪怕朝廷不重用你,而只是用你做一個小吏,你也願意一輩子沉淪下僚?”

這個宗室怎麼說話那麼尖刻?這是閻禹錫以及其他三位名士此時心中最大的念頭,當然也很慶幸不是自己先開口,當然也有人更慶幸的是陳獻章既然把話說滿,那麼這位學問精深的名儒,躋身慈慶宮的可能性應該就很低了。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陳獻章接下來的應對。然而,下一刻陳獻章的回答一出口,哪怕最初被那位中年宗室詰難時也沒怎麼變色的閻禹錫,那張臉也情不自禁變了。

“所謂做一點事,那自然是償還朝廷在我這個書生身上的投入,等償還完了之後,自然是我歸鄉講讀之時。”陳獻章說得極其坦然,隱隱之中甚至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銳意。

而皇帝彷彿從人這話中聽出了《孟子》中被大多數天子深惡痛絕的一層意思,那就是……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雖說陳獻章還沒有引申到最後一句,但中間那一句的意味,已經很明顯了。可是,這樣的大實話,素來特立獨行的皇帝卻不但不惱,反而饒有興味地又追問了一句:“那如果白沙先生要爲此事設一個期限,那麼應該是幾年呢?”

“也就是說,朝廷發給廩生監生的那點糧米,以及你身爲舉人免去的那點賦稅,你覺得應該值你爲朝廷效力多久?”說這話時,皇帝的表情依舊是笑眯眯的,然而,周遭那些宗室卻都忍不住暗自凜然,全都很擔心這位剛剛實在是太敢說話的白沙先生又語不驚人死不休。

而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陳獻章竟然真的凝眉思索了一會兒,繼而就笑着說道:“我十六歲中秀才,二十歲鄉試中舉,如今三十七歲,算一算也拿了朝廷四年廩米,而後又是十七年百畝田地免了賦稅。如此算下來,哪怕此次真的只是做一個小吏,我也應該兢兢業業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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