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植物園出來，將近十二點了，李凡把小女兒婉婉抱到自行車的大梁上坐好，父女倆便頂着毒烈的陽光，向回家的路上奔馳。
李凡低頭正可以看見婉婉的側臉，面孔紅紅的像蘋果，小眼閃閃地不知打什麼主意。李凡不禁又用囑咐的口吻說：
“我說的話記住沒有？別跟媽媽說我們又在植物園裡碰見黃姑姑了。”
婉婉瞪了爸爸一眼，有點不耐煩的樣子說：“知道了嘛！”剛好路邊的椰子樹旁，有一個賣冰棒的，婉婉便鼓起腮幫子，說：“那——我就要吃冰棒！”
明明是要挾的口氣，李凡想要使出爸爸的尊嚴制止她，像往常一樣的說：“街上的冰棒不清潔，吃了肚子會壞的！”但是他看小女兒的小嘴脣閉得緊緊的，是十分倔強、沒商量餘地地等待着呢，李凡在剎那間倒被這個小女兒制住了，他只好剎住車給婉婉買了一根。
經過食品店，李凡又想起正在害喜胃口反常的妻，便又大包小包買了許多。
婉婉的冰棒，很快地就吃剩了一根竹籤。騎在車大梁上很無聊，擡頭正好看見爸爸的一副嘴臉，摸一摸爸爸颳得青邦邦的嘴巴，婉婉漫不經心地問：
“爸爸，黃姑姑怎麼今天又到植物園來了呢？她也跟我們一樣，每個星期都要來散步嗎？”
“是的，婉婉，爸爸不是說過，不要再提黃姑姑的事了嗎？”
“那麼媽媽認識不認識黃姑姑呢？”
“不認識，不認識！好了，如果你再提黃姑姑，”李凡被這小女兒纏得有點氣急，但是他仍不得不把口氣緩和下來：“如果你再提黃姑姑，那雙新皮鞋就吹了！”
“好吧，好吧，爸爸。”女兒的口氣也軟了，“要紅色的，聽見沒有？可是你哪天給我買來呢？”
“下星期爸爸就可以發薪水了，那時候，我還帶你到植物園來——散散步，然後去買鞋。”
這麼講好了條件以後，婉婉纔算停住了嘴，父女倆暫時沉默了。李凡在沉默中跌入回憶：
和黃香的再遇是偶然的。
妻自從又懷孕以後，身體總是不太舒服，她的胃口不好，不耐煩，嫌婉婉鬧，所以到了星期日，李凡便把淘氣的婉婉帶出去各處走走。上星期日他們到了植物園，把婉婉安頓在荷花池旁，他照例又夾着書本走向涼亭去。就在這時遇見了黃香，幾年不見的黃香。因爲太突然了，李凡有點不自然，他只“啊”了一聲，簡直手足無措，倒是黃香來得大方，她伸出手來跟他握，一面對他說：
“李凡嗎？真是巧極了！”
“是的。我們有幾年不見了！”
他們坐下來，談着各人的近況，李凡並且介紹了他的女兒婉婉給黃姑姑。黃香拉着婉婉的小手，不住地說：“有這麼大的女兒啦！”然後微笑着看李凡，這一笑使李凡有點不安了，是裡面有什麼含蓄嗎？
七年以前，他們同學時，李凡曾熱烈地追求黃香，他寫了許多熱情的信給她，卻一直未獲芳心。這份追求的熱情是純潔的，黃香雖然拒絕愛，卻沒有拒絕友情，他們仍然是好同學，她說她有抱負，不願爲兒女私情，阻礙了光明燦爛的前途。不久畢業了，李凡知道他的追求是無望的，死了這條心，所以畢業後，由漸漸疏遠，以至於失去聯絡和音訊，以後再也沒有見到。時光流逝最能沖淡記憶，黃香從李凡的記憶裡失去不少年了。可是今日突然相見，往事從回憶裡泛上來，李凡確有些情不自禁了咧！尤其當他知道黃香還是單身，倒引起他一些莫名的興趣。
今天是他們約會的第二個星期日。
李凡一直是個好丈夫，他並沒有意思一定要把遇見黃香的事，瞞過自己的妻子的，關於他和黃香，他也不是沒跟妻講過。可是，他竟這麼做了，——不但瞞着妻，並且囑咐婉婉也不要告訴媽媽。
女人在這方面的度量，究竟還是狹小的，——他替自己的行爲解釋。不說也罷，好在他並不是有什麼企圖，這隱瞞也不算什麼有虧於良知吧！但是自己爲什麼這樣急於和黃香見面呢？又爲什麼一定要穿着熨得筆挺的西裝，而且結了配色的領帶呢？他也回答不出來了。他暗笑自己心裡的矛盾，難道這就是一般人所認爲的——一箇中年男子所需要的刺激嗎？但對可愛的妻，縱然兩次都因心中不安而買了她所愛吃的東西回去，可是仍不能掩飾他的內疚。
在這樣的情形下，連女兒都得拿出幾分手段去對付，愛情真苦！不，不，不，怎麼能說是愛情呢！他怎敢隨便說他和黃香的再見是有關愛情呢！這是千萬使不得的事情，他的良知在摑他的嘴巴了！
可是他仍不能否認，他是在極端矛盾的心情下，盼望着第三個星期日的來臨。
這是第三個星期日了。
吃早點的時候：他和女兒交換着會心的微笑，婉婉扮個鬼臉，竟咯咯地笑起來了，他也不由得跟着傻笑，笑的是什麼？他不知道女兒笑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麼，他年輕了，有些事情使他年輕了！他看看妻，一副嚴肅的樣子，假生氣地叱責他們父女倆“沒大沒小”。
真是的，快做兩個孩子的母親，就和沒結婚的是兩樣了，他這麼想着。
吃完早點，李凡把昨天領來的薪水袋交給妻，妻微笑着，從裡面夾出一小疊鈔票塞在李凡的手裡：“喏，留着零用吧！”
經濟的大權一向是操縱在妻的手裡的，他每月只領一些零用錢，他不反對這個。他不是亂花錢的男人，抽抽菸，理理髮而已，錢放在勤儉克己的妻子手裡，對於一個正常的家庭，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他不反對這個，他可以重複說一遍！
但是給婉婉買紅色皮鞋的諾言，他可不能忘了呀，這個月他必需暫時戒菸，省下一筆買鞋的錢了。他不能失信，那小鬼臉可壞呢，剛纔不是還笑着暗示過了嗎？想到這兒，他告訴妻，趕快給婉婉換衣服，他們仍然要到植物園去消磨一個上午。買鞋的事他沒有說，好像有點師出無名似的。
妻領着換好了衣服的婉婉出來了。婉婉舉起腳來在爸爸的面前晃了晃：
“爸爸，看婉婉的紅皮鞋喲！嗯——媽媽說，今天請黃姑姑來家吃飯，好嗎？”說完跑出去了。
看見婉婉腳上穿着一雙紅色的鏤空新皮鞋，李凡愣住了，也有點不知所措，他一擡頭望着站在對面的妻，一個淘氣、容忍、微笑的面孔迎着他。
“那麼——是婉婉告訴你了？”李凡把妻摟過來。
“嗯。”
“所以，你就搶先給那小壞東西買了一雙小紅鞋？！”
“嗯。”妻忍不住笑了。
李凡不禁緊緊地摟着妻，在她耳旁喃喃地說着：
“我就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然後他深深地，深深地吻着她，在愛情的紀錄上，他從沒有像今天這麼感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