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喊了一聲,有點生氣。
長鼻子沒有動彈,綠格襯衫倒回過頭來,發現把我們冷落了,皺着眉急忙喊:“喂,招呼人客呀!”
一聽口音就知道他是廣東人,管客人叫人客,我還猜想他是嶺東的人。他的天庭高,眼睛深,一身黑腱子肉,不像小本經營的買賣人,倒像什麼香港菲律賓來的球員。這一叫有了用,長鼻子慢吞吞地站起來,先把碗筷放好,才移步到我們面前來。我這時看清楚那鼻子實在太長了,不禁想起日本芥川龍之介的小說《鼻子》來。也使我想起《鼻子》裡描寫禪智法師的鼻子有五六寸長,確是可能的;因爲眼前這條長鼻子,從根到尖,總也和禪智法師的不相上下了。他整個臉上的肉都彷彿隨着鼻子的重量垂下來。他不笑,苦哈哈的;笑起來,陰森森的。第一天我們就有福看到他的笑容,因爲他把我們要的蟹殼黃遞到對面桌上去了,人家要的甜漿臥白果,他卻顫悠悠地端到我面前來。我們這桌和對面那桌的客人,都冷眼看着不言語,他看兩邊都不動嘴,才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咧嘴一笑:
“喲!這一早上挨噌挨的,糊塗啦!”
說着就把兩邊的早點掉換過。一聽這地道的北平口氣,我和凡不由相視一笑。鼻子雖長,樣子雖冷,對我們,卻也有份親切感。
以後一連幾天,我們都是家鄉館的座上客。因爲有人管綠格襯衫叫“小黃”“老黃”,又做的是蟹殼黃,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蟹殼黃”,當然這隻限於我和凡背地裡談話叫的。幾天下來,對家鄉館有了點認識,蟹殼黃是老闆,長鼻子是夥計。夥計年紀雖然比老闆大了一倍,但是因爲地位的關係,不得不時時刻刻挨老闆的罵。本來做事就慢,大概被罵了心有未甘,就更加表現他的缺點,以示抵抗吧!有一天蟹殼黃又督促長鼻子做什麼,但是長鼻子儘管嘩啦嘩啦地洗刷碗筷,不動窩兒,蟹殼黃急了,一副氣急敗壞的相兒,自己橫衝直撞地跑到後院去。長鼻子這時才慢條斯理地站起來,一邊把碗筷送到桌上,一邊面部無表情地自言自語着:“蟹殼黃!屬螃蟹的,橫爬!”
三張“雅座”上的六個客人都笑了,我差點兒把原汁豆漿噴出來!我是笑怎麼我們不約而同地都給老闆起了同樣的外號?長鼻子把客人逗笑了,他並不笑,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又過了幾天,家鄉館忽然貼出新的紅紙廣告來了,原來是除了油酥蟹殼黃、油條、原汁豆漿以外,又加了“小籠包子”一項,門前也多了一口爐竈和一塊案板,站着一條大老黑粗的漢子,在那兒揉麪包包子。小屋裡又硬擺下一張雅座,把長鼻子所心愛的洗碗部擠到牆角去了。
雖然添了客人,添了工作,長鼻子的慢動作並沒有改變。本來也是,客人吃剩下的碗筷總要洗刷的,如果他放下碗筷去招呼客人,沒有碗,他怎麼盛豆漿呀?我漸漸地同情長鼻子了。他做事總算是有條理,聽說他是劇團解散下來的,我又對他更增進一份親切感,說不定我還是他的觀衆呢!不知他是唱什麼的?整紗帽,捋鬍子,抖摟袖子,一聲咳嗽,他在豆漿店裡也走的是臺步呀!只怪蟹殼黃太少年氣盛缺乏同情心了。我常常這麼想。
做小籠包子的這位師傅,是山東大漢,十足表現了他那籍貫的傳統性格。個子大,勁頭兒足,耍在他手裡的那塊發麪,總有十幾斤吧,他把它放在案板上,翻過來掉過去地揉它、拍它,叭叭叭的,那塊面,就像一個白胖女人的在捱揍。小籠屜疊了十幾層高,層層冒着熱氣。他不像蟹殼黃那樣怕薰,熱煙直向他只穿着一件線背心的胸脯上吹,也不當回事。
我們叫來一籠包子。我覺得包子個兒大了些,像小饅頭了,便輕輕對凡說:“大概皮厚餡少,不像包子樣兒。”凡還沒答話呢,誰知長鼻子正拿醋來,他聽見了,冷冷地說了一句:“您吃吧!包子肉多不在褶兒上!”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在挖苦老鄉,還是在替老鄉說話。包子雖然不算難吃,總覺得不夠意思。吃完出了家鄉館,在去菜場的路上我不由得心想:這家鄉館,是算哪個的家鄉呢?三個人,來自三個不同的地方:廣東、北平和山東。而廣東人和山東人卻做着江南風味的蟹殼黃和小籠包子,戲班出身的京油子卻當了店小二。
起初,還表現得不錯,除了長鼻子冷言冷語甩幾句老廣聽不懂的閒話以外,其餘的兩個人彷彿還能合作。因爲各人賣各人的,不知道他們怎麼分賬法?但是我看見他們總把包子錢另外分出來,大概長鼻子是給他們兩個人當夥計了。生意那一陣子的確不錯,長鼻子更忙不過來了,反正他也不着急,還是走他的臺步,只是把蟹殼黃氣壞了。有一天凡叫了一碗鹹豆漿和兩籠包子,包子吃完了,豆漿還沒來,凡大概犯了他學生時代在飯廳裡的脾氣,不催也不叫,一手拿一根筷子,輕輕敲打着桌子,表示無言的抗議。這樣忍了一會兒,聽後面的洗碗聲還沒有停止的意思,凡便回過頭對長鼻子開玩笑說:
“我們可是幹噎了兩籠包子了,豆漿怎麼樣了?黃豆還沒上磨嗎?”
這回長鼻子倒是陰森森地笑了一下,彷彿與他不相干似的,竟也玩笑地說:
“這叫三個和尚沒有豆漿吃!”
蟹殼黃一聽急了,趕快配好佐料舀了一碗豆漿,端來時用力“ㄅㄤ”的一下頓在桌上,豆漿濺到桌子上,好像是跟客人過不去,其實他是在對長鼻子發脾氣,還急不擇言地罵了兩句:
“我不知道北方人是這樣的沒出息!”他也不管吃早點的客人都是哪裡人。
長鼻子哼了一聲沒答話,老鄉倒開口了:
“可不能一概而論呀!”
還好老鄉態度不太積極,說完也就過去了。客人們也都沒搭碴兒,因爲這是他們私人的事,樂得看熱鬧。只是我們白白地被頓一下,顯得蟹殼黃太沒禮貌了,但我們原諒他的心情。待一下,蟹殼黃到後面去了,長鼻子從洗碗部站起來,望着蟹殼黃的後影,冷冷然,慢吞吞地吐出了三個字:
“南——蠻——子!”
客人們忍不住鬨堂大笑,老鄉也哈哈大笑。這時蟹殼黃從裡面出來了,又換了那件綠格襯衫。他不明白大家的笑容和對他的注視是爲了什麼,大概還當是他剛纔罵對了,大家在笑長鼻子呢,所以他又側頭對長鼻子不屑地瞪了一眼。長鼻子也只當沒看見,邁着臺步走到老鄉那兒去端小籠包子,順口又嘟嚷了一句:
“娘兒們刀尺!”
他明知道蟹殼黃聽不懂他這句話,所以毫不顧忌地大膽當面說出來。客人們也沒聽清楚,我們這桌捱得近,聽見了,也懂了。他是笑蟹殼黃穿綠格襯衫像女人打扮。蟹殼黃這時又好心好意地問老鄉一件什麼事,誰知老鄉也不耐煩起來了:
“俺不知道!”
他粗聲粗氣地回敬了這麼一句,隨後用力打着那塊白胖面,彷彿在打他那扔在濟南府的女人出氣。
蟹殼黃莫名其妙地回到他自己的烤竈前。空氣有點不大協調,老鄉打夠了揉夠了那塊面,忽然又感慨地說:“幹嗎呀!都是大陸上來的!”說完他自己倒冷笑了一聲。
客人們吃完早點算賬走出家鄉館,臉上都不免浮上一層笑意,是笑這店裡的三人戲。我想着長鼻子的話,走出來還直想笑。凡對我說: